解缙来到夏府前,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门前两盏御赐的宫灯便越发显眼。街上,几匹肥壮的马吃着草料,下人们或蹲或立,闲聊着熬工夫。他看了看夏府的门额,笑着摇摇头。 夏原吉一向以勤廉简朴自持他很清楚,除官俸和皇上御赐外,分毫不取,就靠那每年七百石的俸米维护着朝廷二品官员的体面,养活着家小十几口人,有时难免捉襟见肘。皇上所赐的宅院虽然有了起码的排场,但对他来讲,维护起来都有些艰难,管家为管好这个家也 颇费了一番心思。说实话,就凭着掌管天下钱粮贡赋的户部尚书的牌子,休说一个夏府, 就是十个也养得起,但夏原吉治家甚严,管家也好,门人、马夫也罢,任何人不得私收登 门者的钱物,否则立马缴物走人。
解缙走进大门时,门厅内已有几个布政司的官员吃茶候着,门人见是皇上身边的阁臣、 大学士解缙,虽知他被冷落了,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打躬道:“大人正在会客,我这就去禀一声。”
解缙心里发虚,忙说:“他要是忙着,我明儿个再来不迟。” 门人支应了一声,往堂屋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径直来到门厅对另外几个官员说:“几位大人真真对不住了,我家主人酉时从衙门回来还没用膳,和两位大人正在议事, 这边解大学士又来相见,主人叫我给大人们赔个礼,实在有要紧的事,就多等会子,要么就明儿个再说?”
几个人听着,早已起身,瞟了瞟解缙,悻悻去了。解缙跟了家人进来,跨步进正堂,见有几人在座,打躬作揖道:“打搅列位大人了。”解缙少有的客气倒让几人别扭。
“客套什么,快请坐,我和金大人、杨大人正在议粮饷和调兵之事。”夏原吉一脸严肃, 欠了欠身,算是还礼,金忠、杨荣也朝解缙拱拱手。户部、兵部、内阁几个知近的在,话说开了正合适。
“粮饷,调兵?三位大人,在下还是觉着南征的事不妥啊!”解缙还是他原来的思路, 非常固执,“战阵一旦拉开,后患无穷,能不能再劝劝皇上?”
“大绅,你该知道的,”杨荣很诚恳,也很无奈,“皇上已颁旨进兵,军令如山。皇命难违,此时还要铁面谏阻,不是螳臂当车又是什么!往深里说,于国、于君一无所补; 往近了说,于身于家又有何益?皇上的脾气你不知?犯颜死谏不但于事无成,还让君王担了杀贤之名,忠于朝廷也不是这个忠法!”
杨荣之语既中肯又不失硬朗,很想制止解缙的愚蠢,“现在要做的,就是未雨绸缪, 运筹帷幄,使前方早日奏捷,战事早日结束。”
“可兵端一起,鞭长莫及,疲于奔命之时,说什么也都晚了。”解缙叹息一声,似是早已看到了战争的结局,见原吉、金忠、杨荣三人都默然不语,悲凉之感上涌,又一次慷 慨陈词:“我太祖高皇帝开基创业,定鼎金陵,不说立国之前剪灭陈友谅、张士诚、方国 珍诸辈,单说洪武元年以来,南征北讨;中期以后,诸王每每巡边塞外;至靖难之役又兵 燹数年。我大明立国凡四十年,大明百姓又得几时休闲?那些仗不得不打,可此次南征, 打一个弹丸之邦,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或可暂时取胜,然粮饷转运、大兵镇守就不似这 般容易了。我粗算一下,七八十万大军,年需粮秣百余万石,以一人运粮供三人,约需 二十几万人运送,加之军械、药品和阵亡将士抚恤,一年下来没有个几千万锭宝钞不行。我 最担心的,是此等蛮夷小邦狡诈凶狠,叛服不定,屡屡兴兵,长此以往,我大明国力将耗尽也!”
解缙亢奋激昂,越说越激动,早已从座椅上站起来,大有挥手就能阻止皇上远征交趾的气势。夏原吉也站了起来,把解缙按在椅子上。
“大绅,你之所虑从我大明长远考虑并无错误。可你替皇上想过吗?想过我大明之尊吗?一个偏远小邦竟敢戏我大明天子,杀使臣,劫礼兵,拒王师,堂堂中国之脸面何在? 堂堂大明之国威、君威何在?我等对出征也有疑议,设想用他法挽回朝廷体面,可皇上已下旨全国,我们还要抗旨吗?”
“看来是无可挽回了?”解缙又一次用异样的目光斜睨夏原吉,眼中满是疑惑、痛苦和伤感。朝堂之上,他未见夏原吉说话,只是丘福、朱能几个武臣们义愤填膺,恨不能一举荡平交趾,今天连夏原吉都这样说了,夫复何言!
“大绅,出兵交趾的结果我大致也猜到了,但皇上已经决定的事又岂容更改,作为内阁近臣,你当下所虑是如何使皇上的经划更周全,以最小的损失获取最好的结果。”金忠原位坐着,不紧不慢地说。
两人在拥立太子朱高炽时已达成默契,所以,说起话来也就更直接。但解缙还是不上他的道:“金大人,你以卜筮见长,何不就此一卜以谏皇上?”
金忠的“猜到结果”,解缙又像是捞了一根谏诤的稻草。金忠的脸色却立刻沉下来, 顿有羞辱之感,温怒道:“解大学士,此去必胜,何用去卜?你之所虑不过是将来劳师糜饷之事,又如何去卜?”金忠动了气,没好气地瞪了解缙一眼。
杨荣也早坐不住了:“大绅,诚如大司马所语,皇上金口玉言,怎会朝令夕改?我等要做的,就是殚精竭虑为皇上远征筹划一二,非议之事到此为止。事君当有体,进谏要有方,以悻直自取其祸,岂是我等诸辈所为?告辞了!”说罢朝夏原吉、金忠举手一揖就往 外走,金、夏二人也往出走,把个钻牛角尖的解缙扔在了厅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