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甚感奇怪,”昆山知县苪鲇挥锹,为一辆独轮车又装了一锨土,见车走远了, 戳住铁锹道,“以前历任治水,百姓怨声载道,状如蜗牛,不肯卖力气。大冢宰初到之时, 百姓依然议论纷纷,闲言碎语不少,只是几个月光景,你看他们的劲头,就像换了个人似 的,恨不能多生几双手。前后比较,天壤之别,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清瘦精干的苪鲇泡在工地上已近三个月,夏尚书志在必得的治水决心令他钦佩,但他还是对百姓们前后反差极大的表现不能理解。袁复看了他一眼,揶揄道:“夏大人风餐露宿几个月踏勘河道你就不知道?择的是治水的方法,示的是朝廷的决心,展的是钦差的风 范。历任治水官员有几人像夏大人一样,布衣足行,思虑劳作,乃至身先百姓?道理何其 简单,竟参悟不透,你这一辈子就老死昆山吧!”
苪鲇在昆山知县的任上已干满五年,有些政绩,按理早该升职。也是受了近年来苏、 松水患的影响,闷在了知县的任上。不过,他人很勤快,口碑也不错,三年考满时才落了 一个不升不降,否则,就很难说了。听了袁复的话,苪鲇“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这时候,一个壮健的约摸四十多岁的农妇推着满满一车土向河堤走去,开始爬坡,原 吉紧走几步赶上,边帮忙推车边问道:“大嫂啊,你家丈夫没来做河工吗?”
“俺两口子都来了,”农妇显然没有看出帮她推车的是谁,开始唠叨,“吴淞江连年 大水,颗粒无收,若不是朝廷赈济,早活不到今天了。”
妇人娴熟地推着车,转脸又看看帮忙的人,摇摇头,似乎是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官员, 继续道,“听说皇帝派了姓夏的大官来治水,俺以为又和从前一样,胡乱挖上几条沟,就 向皇帝老儿请功去了。有一天,俺路过这儿,仔细看了看,这阵仗可跟以前不一样。又听 里长说夏大人如何爱惜百姓,又给工具,又供饭食,不治好水患不走。咱一想,挖河也是 为咱自已呀,得空就来搭了把手。”
苪鲇也赶了上来,三个人用力把土车推上大堤卸掉,苪鲇说:“大嫂,帮你推车的就是夏尚书、夏大人!”
那健硕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啊”的一声,推着小车飞也似的下坡去了,她实在是担心,方才哪一句说错了,得罪了钦差大人。
“周都督辛苦!”原吉、袁复拱手大声说道,二人一起来到官军所在的泥水交融的一 段最困难的工地上。
“不敢当,不敢当!”不远处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夏大人都换上了百姓的装束, 日夜在工地奔波,我等一介武夫,为朝廷效死疆场在所不惜,何惜劳作?”
正是身高体阔的官军首领官周长。 大明主管军政的五军都督府之一的左军都督府治下有浙江都司、直隶都司的四十余卫、二十多万人,除留大部用于防倭和执勤外,在原吉建议下,右都督周长率约二万余官军已 于治水之初来到工地,并把最艰难的河段工程承揽下来。周长原在成国公朱能麾下,以勇 敢善战著称,朱能率三十余人冲击耿炳文的指挥中枢时,周长冲杀在最前面,因功封为都督同知,继而转任右都督。
望着浑身上下裹着泥水、汗水的周长,夏原吉、袁复满心的敬意。都说官军骄纵,接 纳周长率部到来时,也不觉什么,看到都督,看到这些拼力劳作的官军,才明白了人与人 的区别,不同的人带出的兵也大不相同啊!
“周都督过谦了。”原吉举着的手一直不忍放下,不仅是对周长,同时也是对这支军 队吃苦耐劳、严谨作风的尊崇,这样看来,金忠发动官军的提议无比正确,若无官军襄赞, 仅靠民力,即使百姓用力,工期长短也未可知。
“周都督善打硬仗,”袁复说,“如此淤积不堪的河段都能打理得这般规整,舒缓了 民力不说,做个模范工程也当之无愧了!”
明初尚武,朝堂之上的平行机构,如都督府和户部,左右都督的品级为正一品,各部 尚书仅为正二品,地方“三司”也一样。全国十几个布政司,按元时称谓又简称行省,各 省中,主管行政的布政司衙门,其主官布政使为从二品,主管刑事、监察的提刑按察司的 主官按察使为正三品,而主管军事的都指挥使司的主官都指挥使为正二品。军事主官高于 行政及监察官员,故原吉、袁复对周长的话语中,既有尊重,又有感激。作为一品大员的 都督尚且如此用命,其下各卫所官军也就更勇往直前了。
“二位大人过奖了。”周长也拱拱手,算是还礼,黑红的脸膛上溢出一丝能够驻守京 师的骄傲,他说,“直隶和浙江都司各有二十几个卫,每卫五千六百余人,听着不少,用 起来就不显多了。首先要拱卫京师,白天晚上都得精神着;其次要在沿海各处防范倭寇, 不使其有机可乘;第三是防备盗贼,为各府州县做后盾。这不,接了皇上圣旨,我让各卫 分派了一下,留足了备御之兵,剩下的则随我来治水。有我周长坐镇,何人敢不用命?” “岂止坐镇,说将军身先士卒更为贴切。”原吉赞道,“听说都督身上有三十几处刀剑伤,在这泥里沙里滚久了怕是吃不消啊!” 一品官员坐镇,已属不易,和士兵一起挥锹铲泥则更难能可贵。 “泥菩萨怕过河,纸冥器怕下水,我这铁打的身板多糊点泥巴不更结实吗?”说着,周长一挥手,“干活,干活!”几个过来听渗漏、观察动静的卫士被他驱赶着,又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