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少年得志,自觉满腹经纶,正像他自已所说的,因人微言轻而不敢随发议论,今日得了圣旨,又何不一吐为快?回到翰林院,也就是三个时辰吧,他便以端庄精妍、飘洒俊逸的小楷将洋洋万言的“上封事书”送到了乾清宫。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 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 终始如一者也。
……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轻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 长风采也。御史纠弹,皆承密旨。每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 此皆小人趋媚效劳之细术,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 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
……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古者善恶,乡邻必记。 今虽有申明旌善之举,而无党庠乡学之规。互知之法虽严,训告之方未备。臣欲求古人治 家之礼,睦邻之法,若古蓝田吕氏之《乡约》,今义门郑氏之家范,布之天下。世臣大族, 率先以劝,旌之复之,为民表帅。
……臣观地有盛衰,物有盈虚,而商税之征,率皆定额。是使其或盈也,奸黠得以侵 欺;其歉也,良善困于补纳。夏税一也,而茶椒有粮,果丝有税。既税于所产之地,又税 于所过之津,何其夺民之利至于如此之密也!且多贫下之家,不免抛荒之咎。今日之土地, 无前日之生植;而今日之征聚,有前日之税粮。或卖产以供税,产去而税存;或赔办以当 役,役重而民困。土田之高下不均,起科之轻重无别。膏腴而税反轻,瘠卤而税反重。欲 拯困而革其弊,莫若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行常平义仓之举……
大致就是刑罚太滥、礼仪不谨、赋役太重、选才不当等。这些言论真把大明开国、东 征西讨和呕心沥血的二十年说得一无是处了。太祖气得脸都青了,无奈的是,已恕他无罪 了,又是逼着这位庶吉士说的话,还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幸的一点,就是解缙把 这些都归在了臣下的不忠上,太祖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只冷冷 地丢了句“真乃年少有为之庶吉士,不枉了朕的选拔,奇才也!”
解缙听出了皇上话里的杂音,也看出了皇上沉重的脸色,小内侍黄俨一个劲地给他使 眼色,他又违心地跪禀道:“臣但知罄竭愚衷,急于陈献,瞬息之间而思虑不周,请皇上 赐罪!”
太祖只是摆摆手,一句话都不想说。解缙使劲磕着头,心里头七上八下地出了乾清宫。 皇上不再像以往那样如隔三秋的思念了,连着几天不见,解缙左思右想不对劲,想着法子转圜。不久,他又上了一道《太平十策》的奏疏,内容大致与“万言书”相近,语言却柔和、妩媚多了,条理也更清晰。但“十策”一改“万言书”的主要看法,把太祖推崇的“封建诸子”大谈特,虽然让皇帝高了兴,但与时论相悖,朝野上下颇不以为然。然 而,更让太祖头疼的却是他此后的放浪不羁,无所避忌。
两次上疏之后,皇上虽无奖无惩,但解缙二疏却使他名扬天下,骨子里就有的傲才视 物、口无遮拦的习性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不平和一些人的赞誉中,迭次爆发。别人没做的 他做,别人不敢的他敢。代笔为曾任丞相、被杀的罪臣韩国公李善长喊冤,直接叫板皇帝; 转任御史后,又代笔参劾都察院的堂官都御史;大言不惭到兵部索用皂隶;所有这些都通 过各种渠道汇集到太祖耳中,朱元璋愤懑至极,直想着有朝一日打发他走人。
趁着内廷近臣亲眷面圣的机会,皇帝单独约见了解缙和父亲解开,无可奈何道:“缙 儿才高,堪比三国时狂写《洛神赋》之曹子建,这是轻云后的朔月,属大器晚成,不为当 下,若潜心苦读十年,再来听用,犹未晚也!”父子二人都呆了。
冯唐易老!解缙眼前第一个蹦出的就是汉文帝时那个敢言的近臣,盘桓朝堂多少年, 却郁郁不能得志,武帝时终于发现了他的闪光点,再想启用,冯唐已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
解缙的心一下子凉到了底,再明白不过了,以自已的青春年少,英气勃发,正是为国 家建功立业的时候,十年,漫长的十年,那会使自已磨砺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敢再往 下想。
写的什么奏疏,辩得什么冤?率性狂愚的毛病怎么连自已都控制不住,谈吐挥毫之间 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多少话灌进了皇上的耳朵里。不过皇上还是惜才的,他之前之后,那 么多人死于非命,皇上没治他的罪,只回家读书,还不够幸运吗?没什么可说的,卷铺盖 回家吧,说是十年,这一去兴许再无回头之日,一腔壮志也只能藏于心中、寄情山野了。
父子二人谢过皇上悻悻而归,京师同僚竟没有一个送行者。 八年后太祖驾崩,他不想再埋没自已,辗转来到京城,建文时几经周折,才重回翰林院供职,直到燕王靖难得胜,带兵入京,解缙和杨荣等一班文臣一同迎附,叩首马前,成 为新皇帝的宠臣。
永乐的用人原则是尽忠者纳,对忠于自已的文臣武将一概不记前嫌,他几乎把所有的 注意力都放在了彪炳史册的文治武功上,所以,对像解缙这样有才子之称的文人学士尤其 礼敬,即位不久就单独召见。问他:“十几年前,你有一份洋洋万言的上封事书?”永乐 不温不火,突然问到那份当年就因文采和敢言而传得沸沸扬扬的奏疏,解缙不知是福是祸, 没它还不至于回乡多年呢。他跪在地上,心思飞转,才子的才情却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搜 肠刮肚,憋了好半天也不知如何回答,最后,不得不老老实实说了个“是”字,额头上早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皇宫内外,乡野之间,陈瑛、纪纲相比肩,网罗罪名,追论建文余党,杀人杀得惨烈, 他真怕一句话不当又失去了这份梦寐以求的、足以施展他伟大抱负的差事。
“朕看过了,笔法虽尖刻了些,却不失为一份尽职的上好奏疏。” 跪地的解缙一直提着的心这才踏实下来。永乐并没有注意到解缙的表情变化,踱着步,叫解缙起来,慢悠悠道,“对大明江山有利的言论,朕会慢慢斟酌,而其中说到先皇好观《说苑》《韵府》杂书,及至《道德经》《心经》,你以为甚非所宜。殊不知,天子虽天 之元子,受命于天,毕竟为人身,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闲暇之余,观一二杂书陶冶 性情亦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臣记住了,放笔游思之时,尤其对皇上,当三思而后行。简明扼要,提纲挈领,让 皇上一目了然。”
永乐点头:“朕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倒是对奏疏里下面的话很有兴致。你说前朝阴氏 之《韵府》抄辑秽芜,略无可采,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请得执笔,上溯唐、虞、夏、商、 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意即作一部大类书,有 这话吧?”
这是解缙的梦想,自幼的梦想,裹在奏疏里说了,希望引起皇上的注意,圆自已一个 久远的梦。可惜太祖没有那意思,还把他变相放逐了,今上旧事重提,是要修书吗?是要 让自已像紫阳先生校注四书五经那样,开本朝修书的先河吗?解缙的心境由平和变得兴奋, 继而抖动着,跳跃着,脸上绽放着孩子般见了美食的喜悦,连声音也颤抖了:“皇上,此 臣多年未泯之志向,若陛下信任,有皇家图书,再得一二儒士之助,不出一年,臣就把是 书奉到皇上面前。”
“一言为定!”铁作坊遇上了好铁匠,永乐满脸的笑容,“那,朕就是你的圆梦人了, 把亘古以来的书籍都编到一起,做一部天下最大的奇书。”
说到做到,果然是不到一年,解缙就把奇书摆在了皇上面前,一字排开,也就是百余 册吧!永乐有些失望,这不是他心中的大类书啊!至多也就是个集成,但人家辛苦了一年, 总该予以肯定,赐名《文献大成》,笑言道:“皇家图书有限,民间藏书又不详,编书如 此,已是不易,就算是个铺垫,下一步,朕着礼部到各地访购图书,不计价格,你要为朕 多荐人才,用十年八年的,朕要修一部亘古以来没有的大类书。”
书籍陆续购齐了,人手却不够,东挖西找。总裁官居高临下,更显见用人的捉襟见肘, 所以借着皇上的巡幸,为类书的编纂大开其路。
“你们几人是合着伙跟朕要人、要官哪!”永乐虽在嗔怪着,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举四海之力,不惜代价完成这部大类书。 “就依方才所言,着吏部去办。奉命者朕优赏之,愿悠游乡野者也不勉强。”他明白文人的心思,他这个皇位是“篡”来的,他还在穷究建文余党,他们会危及他的统治,不 究不成。为了让文人对他刮目相看,为让他们见识见识朝廷的宽松,他也要修成大类书, 用一股盛夏的清风,吹走人们心头郁郁寡欢的燥热,降温祛火,治病消灾。
“你等随朕走走,朕要看看已在为朕编书的天下文士。”在道衍等三人、内侍黄俨等 人簇拥下,永乐走出了道衍的值房。
“皇上,这是臣刚才举荐的总裁官陈济的房间。”道衍扬扬手。 永乐也不说话,示意旁人也不要传信,直接推门而入。陈济正伏案疾书,听见门响,以为又是哪个小编辑如此无礼地打扰呢,正要发火,一眼扫见一个穿黄袍的进来,抬眼见 是皇上,不知所措,慌忙跪下行礼,仓促间,那杆精致的狼毫小楷就丢在了刚刚誊写好的 稿纸上。
永乐一阵爽朗的笑声,陈济平身,恭立一旁。 “陈济渊学赅博,办事雷厉风行,”为显示自已对道衍推荐的认同,显示三人同心协力为皇上修书,解缙抢着介绍,“浩如烟海之典籍,陈济驾轻就熟,排沙简金,如探囊取 物。是书之发凡起例,区分钩考,秩然有法,很为后生敬仰。”
“朕听说了,”永乐笑道,“浩无端倪之巨秘库书在你心中、手中挪来挪去,朕也听了, 也看了,娴熟至此实属不易,”他又瞧瞧陈济的身形,嘴角一抿,“朕看你呀,就像个‘两 脚书橱’,会走路的书坊,一个人的学问有如此之广博精深,也不多见。荐你为总裁,朕 已同意,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学子们请教起来也方便些。”
“谢皇上!”陈济又跪下谢恩,能得皇上如此好评,他心中感念,一汪泪差点涌出, “济一介布衣,蒙皇上不弃,当殚精竭虑编好此书。”陈济跪下站起,解缙也一直注视着,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坏笑道:“陈总裁,皇上 送你‘两脚书橱’的雅号甚为妥当,你的体形上宽下窄,确像是胸中万卷之人,下面两条 细腿支撑着上面的万卷书柜,有趣,有趣!送你一副联,就叫作‘独木难支衣柜,两脚可 撑书橱’皇上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