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想都想不到谁回来了?”一支巨大船队的远行,多日来,永乐又是兴奋, 又是忐忑,时常在殿里踱步,想象着郑和可能遇到的各种凶险。好不容易心境沉寂下来, 正要坐下翻阅奏折,黄俨却蹑手蹑脚进来跪禀,“是洪武年间出使撒马尔罕的傅安回来了! 十几年不见,竟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一般,奴才都不敢认了。”
永乐沉思着,想起了帖木儿的无礼和当年的那桩公案,问道:“还有别人吗?” “还有撒马尔罕使臣,叫什么虎歹达的。” “先让礼部把来使安置到会同馆歇息,只叫傅安进来。” 黄俨应着退了几步,转身去了。 “臣给事中傅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傅安俯伏,声泪俱下,见到皇上已泣不成声。 永乐过去没见过傅安,但眼前这个黑瘦而虚弱的鹤发老者就是傅安?他好像一时还不能接受。做燕王时,他从朝廷的邸报上知道傅安率庞大的使团出使撒马尔罕,后来就杳无 音信了。他即位后遣使敕谕撒马尔罕时,撒国可汗帖木儿声称,要带几十万大军亲见大明 皇帝。
好一个无礼的番酋。 永乐后来很快得到谍报,说帖木儿集结了八十万大军将东侵中国,他迅即命镇守甘肃的宋晟、镇守宁夏的何福严边为备,这面又遣郑和下了西洋。这以后又没了撒马尔罕的消 息。此刻,见使臣这副模样归来,竟不知是福是祸,更不知内中情由。但傅安一副骨瘦如 柴的身子,他实在心疼,遂平静说道:“爱卿请起,坐下说话。”
“臣不敢坐。”傅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外十几年,蛮荒草野,狂沙粗人,但他 还没忘了大明礼法,可未及说话,竟险些摔倒。
黄俨看了一眼皇上,又把椅子放到了他身后:“皇上赐你坐,不坐,是抗旨。” “臣的两腿实在是不听使唤,恕微臣无礼了。”傅安说着,拣椅角坐了。他还是十几年前给事中的官职,实在太小,皇上面前哪有他的座位?
傅安拭了拭眼角,开始了他万分痛苦的回忆和诉说。
一千五百人的庞大使团西出嘉峪关后,沿丝绸之路逶迤西去,眼前便展现了一个无比 广袤、荒阒、粗粝而壮观的黄沙世界,沿途虽也有绿洲、河谷之类的生命摇篮,但更多的 则是大漠孤烟的古道悲风。一路上,他们感受着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塞外苦寒,感受着唐边 塞诗人岑参、王昌龄的咏叹,感受着北风卷地的万里凝冰和令人心碎的天地悲歌。
踏上撒马尔罕的国土后,想不到,在他们期盼已久圣殿般的目的地,一座地狱之门却 悄然打开了,那种感受竟无以言表,那不是出使,而是远胜于路途上风刀雪剑、不是牢狱 而堪比牢狱的绝地苦难。
洪武二十年九月,撒马尔罕第一次遣使来朝,向大明象征性地贡上了马匹和骆驼。有 了这层朝贡的贸易关系,这以后,每年都要把最好的马驼贡给大明,洪武二十五年还另外 贡上了西域的绒布、镔铁刀剑、甲胄等。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帖木儿由过去的贡马十几匹一下贡了二百匹,还上表说,恭惟大 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统一四海,仁德洪布,万国欣仰。今特蒙施恩远国,使站驿相通,道 路无壅,远国之人咸得其济,无以报恩,惟仰上天祝颂圣寿福禄,如天地永永无极,云云。
溢美之词满纸满篇,连太祖都高兴得直夸其文采。第二年春天,便派出了以口才见长 的给事中傅安率领的一千五百人的庞大使团,出使撒马尔罕。
傅安一行历经沙漠瀚海,高山险谷,历时半年多才抵达撒马尔罕,但他们见到的帖木 儿可汗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谦逊的君主了。走在街上,傅安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 哪是什么远方绝域的昏昧小邦,其都邑城池,富贵雄壮,比之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面是一座清真寺吧,金碧辉煌,通体用彩色琉璃石砖砌成;尖拱形寺顶,用黄金装 饰的巨大穹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步步近了,果然,连寺门都镶着翡翠和银饰,奢侈之 极!只不过日近黄昏,残阳如血,给撒马尔罕的整个建筑群都涂抹上了一层沉重得叫人心 碎的血红色,连街两旁各种宝石、玉器、貂皮、丝绸等贵重物品比比皆是的店铺,也在越 来越暗的晚霞中有了张开血盆大口的恐怖。
再往前,就是汗宫了,纵然没有大明皇宫壁垒森严的多道门禁,但一座汗宫就像是金 银珠玉堆砌起来的仙宫,其建造之豪华、装饰之考究,动若人间天堂,这在万里之遥的域 外真是一个奇迹了!
“大明皇帝使臣给事中傅安见过可汗殿下。”那么多的使团成员,只允许傅安一人觐 见,连个通事都不让带,说是已经备好了。傅安举手行礼,见对面虎皮座椅上一个浓眉小 眼的人,很傲慢地后仰着。
“为什么不按遥远中国的礼节给本汗行跪礼呢?”那人咕哝了一阵,通事译给傅安。
“我大明皇帝乃天下之主,”傅安已看出端倪,轻蔑地一笑,“上朝大国四处出使, 东至日本、朝鲜、琉球;西至西域数十番国;北至蒙元及女真各部;南至占城、老挝、暹 罗、古里多国,所到之处,莫不华装盛彩,笙歌管簧以待,还从未听说,出使臣服之邦还 有跪礼一说。”
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千难万险为着友好跋涉而来,突然遭此带有挑衅口吻的诘问,傅安心头瞬间的反作用力促使他摆出了一副义无反顾的决绝姿态和天朝大国使臣的气势,携着 东方朝日升起的蒸腾之气,巨龙游弋,喷云吐雾,凌厉锐进,他怎么会屈服于貌似强大的夷狄之邦,哪怕你横刀在手。
“以真主的名义,你今天出使的番国就是要你下跪的!”听完翻译,帖木儿恼羞成怒, 吆喝了一阵,上来几个卫士就要按倒傅安,僵持之际,帖木儿又摆摆手,让几人退了下去。
傅安的强硬,帖木儿又心虚了。他没到过中国,但出使中国达七次之多的使臣虎歹达 给他详细描述过中国的强大,疆域之广,人口之多,军队之强,藩属之众,所有这些都无 与伦比。真要闹僵了,这么一个强盛的东方大国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自已的地界并不稳 固,所以才向大明称臣多年。
“让伟大的真主安拉饶恕你不跪的罪过,”帖木儿不得不退了一步,但他已下定了使 对方屈服的决心,“我且问你,带这样庞大的使团出使他国,除了心怀叵测还能作何解释?”
“使团再大,也是阳光和平友好的使团,一百多年前成吉思汗使团的故事可汗想必不会不知吧。”傅安坦然,带着嘲讽的口吻轻松地抬起头,望着帖木儿身后的成吉思汗头像 及其周围色彩斑斓的装饰,讲起了那个世界历史上著名的因贪生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