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上高兴,又是在便殿,满腹心事的李至刚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觉得有机会能说说 自家的事了。这一个月,他多方走动,摆着二品大员的架子亲自探监,总算让岳父大人得 到了各方关照,住在一个单间里,每天酒肉伺候着,单等他向皇上求情后,弄个流徙之刑, 走一走样子,三五年也就回来了。
“皇上,臣有一私事想请陛下说句话。”毕竟因理亏而胆怯,话说出来,李至刚明显 底气不足,规矩得就像初见公婆的小媳妇。
“堂堂礼部尚书要朕说句话还这么难吗?”一个大男人,羞羞答答,永乐差点被李至 刚的表情逗乐了,“说吧,什么事?”
“陛下,臣、臣的老泰山六十多岁了,脾气不好,在家乡失手,伤人至死,现羁押在 刑部大牢里,要论成死罪。乞请陛下看在臣一片忠心的份上,免其一死,臣、臣在这里代 全家给陛下叩头了。”
“朕就奇怪了,”永乐把为李至刚说情的事放在了一边,他的思绪却转到了量刑上, “定罪轻重要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三堂还没审,你就知道要论成死罪了, 李至刚,朕倒想知道,这死罪是怎么来的?”永乐说着,眉头紧蹙,语气也重了。他最痛 恨的就是臣下穿往,徇私枉法。
“因为死人了,臣估计要论死。” “你不是说要论成死罪吗?谁给你的结论,说!” “臣是着人打听的。”刚说完这句,李至刚就后悔了,这不正往皇上的套里钻吗?他完全没有估计到皇上会纠缠案件背后的事,问出个子丑寅卯,情知要坏事,他跪在地上, 又叩了个响头,想着能以至孝感动皇上,“皇上,都是臣孝心太重,一心要救老岳父出狱, 做了出格的事,愿意接受陛下的任何惩罚。”
“少废话,打听的谁?”永乐不依不饶,似乎李至刚不说出个名字来,他马上就要置 他于死地一般。
“是、是,”李至刚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般,“是右副都御史黄信。是臣把、把他灌醉了……”
老泰山是救不成了,又搭进一个朋友,事已至此,李至刚拼命想把罪责往自已身上揽, 对岳父,仁至义尽;对朋友,亡羊补牢。但皇上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哪容他从容赴难?
“大胆狂徒,”永乐大怒,“罪刑尚未敲定就敢轻易告人,送了多少宝钞,天牢里说 说清楚!黄俨,传锦衣卫使纪纲,把个行贿和受贿的都给朕拿了。”
李至刚越是往自已身上揽,永乐就越气愤,就越觉着这里面有问题。 永乐的突然翻脸,惊得大家目瞪口呆,连履新的皇太子也看不出父皇为甚要发这么大火。只有丘福暗自庆幸,东宫辅臣还没莅事,就有下狱的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吗?看着吧, 他扫了一眼那帮子文臣,你们一个一个都会这样的,早晚的事!
情急之下的李至刚说漏了底,要奏事早等在殿外的纪纲正愁没由头进去,听了黄俨的 招呼,一面着人去抓黄信,一面冲进殿里,给皇上行了礼,拖着李至刚就往出走。李至刚 知道皇帝的脾气,这时候再说什么也没用,顺从地随着纪纲出了武英殿。
纪纲了解黄信,一个三品的官员,和李至刚是同乡,受李至刚之托办事完全是出于同 乡之谊,绝没有也不可能受什么贿。但他最恨黄信平日里的酸醋劲,家徒四壁,装清高, 动不动就摆十几年履职的老资历,扛着个风宪官的大旗狐假虎威,弄得都察院的堂官左都 御史陈瑛也得让他三分。今日好了,他要替在处理建文罪臣中配合默契的陈瑛把过去让出 的三分要回来,不,他要要回六分来。
纪纲的心狠手毒是出了名的,犯在他的手里,倾家荡产不说,不死,也得扒下三层皮。 第一次给黄信过堂就动用了大刑,黄信捱不过,只得屈打成招。纪纲又逼他承认多次索要 人犯钱物,执法不公。
黄信三十岁考中进士,在都察院十几年,平日里看尽了别人受刑,今日突然轮到自已, 哪里扛得住,为免受皮肉之苦,纪纲让他认什么,他就一一画押。一天下来,他的罪责已 由一个简单的通风报信变成了受贿千万锭的渎职枉法了。
案情很快就报给了正在武英殿便殿和几个近臣议事的皇帝,眼皮子底下黄信的贪渎又 一次激怒了永乐,也不待三法司会审了,永乐马上下旨杀了黄信。而黄信大包大揽的“巨 大罪恶”却把李至刚的罪责比下去了,反倒救了李至刚。永乐认为,都是黄信心术不正, 故意以人犯为诱饵,索贿受贿,李至刚不过是其中一条上钩的鱼。于是,从轻处罚,赦免 出狱,降为本部五品郎中,连他的岳父也沾了黄信的光,果然免死,流徙海南。
“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永乐愤愤然,横眉立目,“明君圣人亦不为一生枉其法。法 立,有犯而必施;令出,惟行而不返。身为部院大臣,行贿、索贿、受贿,以贿之多少量刑轻重,视我《大明律》为儿戏,此类人不杀,又何以儆天下?”他余怒未消,深感部院堂官不力,正好借机调整,换上得力的人。 “着改刑部尚书郑赐礼部尚书,擢真定知府吕震刑部尚书,改工部尚书黄福为北京行部尚书,礼部侍郎宋礼任工部尚书。” 众人面面相觑,在皇上波涛翻涌的愤怒心海中,谁也不知自已的命运如何漂浮。他高兴的时候如春风和煦,无微不至;但偶尔的一句不适,立即黑云滚滚,电闪雷鸣。永乐即 位接近两年了,大小臣工还没有人能完全摸透他的脾气。
好在皇上瞬间又风过雨停了,语气和缓,竟成了语重心长,“阁员近臣朝夕随侍朕之 左右,勤慎不懈,尽职尽责,实属不易。而世之常情为,慎初容易保终难。朕常存于心, 你等也要恭谨始终,通体识达,才能成君臣保全之美。”
众人口里诺诺,却不敢往下想,伴君如伴虎,皇上又这么大脾气,谁知道哪天又成了 第二个李至刚,或者,比他的结局更惨呢!
永乐低头沉思着,片刻,抬起头,凝视远方,天高地阔。广袤的大地上,一拨一拨长 袖阔带、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官员正从他的眼前走过,有的昂扬,有的猥琐,有的高傲, 有的卑微,他们代天子牧民,他们的脾气秉性,他们的兴趣爱好,他们的为人处事,他们 的心底良知,就能决定整个大明朝廷的走向,因而,选人用人成了朝廷最最紧要的事,这 也是吏部长期居于各部院之首的原因。
“宜之,吏部表率百僚、铨选官员,”是永乐和风细雨对吏部尚书蹇义的话,由李至 刚、黄信,他又联想到选拔官员的衙门,“此乃进退庶官的要害衙署,纵观历朝历代,官 不得其人则贻害无穷啊!《书》曰:‘举能其官,惟尔之能,称匪其人,惟尔不任。’吏 部铨选之责尤其重要。”
风平浪静了,大家揪紧的心渐渐放下,轻舒了一口气。 永乐接着说,“初唐之所以称盛唐,与铨选之法密切相关。入仕之前,其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即体貌丰伟,也含了修身的意思;二曰言,即言辞辩证,正气凛然;三曰 书,即楷发遒美,写的一手好字;四曰判,即文理优长,文章千古。然朕认为,仅有此四 者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心术,即德行,心术不正,有才也不用;德行俱佳,番人、蒙人一 样深信不疑。所以,你等在铨选官员上要精心、再精心,在辨别邪正上要依理不依情,在 使用人才上要倚才不倚党。”
永乐意味深长,有感而发,开始了他的有关人才的阐述。 “其一,能者为才,英雄不问出处。你们知道,朕的身边有不少军官、侍卫、太监是蒙人、番人。前日,有人上言,劝朕说虎贲禁卫要远外夷,还给朕列举了玄宗之几丧唐室、徽钦北徙之耻,归之为君主亲近夷狄所致,朕不以为然。天之生才,何处没有,如元太祖 成吉思汗,元世祖忽必烈,皆天降之才;君之用人,又何分其类?汉武帝用金日磾,唐太 宗用阿史那社尔,忠心耿耿,战功赫赫。至于玄宗之任安禄山、徽宗之宠小人所致的夷狄 之祸,并非用了夷狄之人,全在用人失察及荒纵无度。春秋之法,夷入中国则中国之人, 朕为天下之主,覆载内之贤才岂有弃之不用之理?其二,取其所长,量才录用。你们知道, 汉武帝于郡守的除用胜于朝廷衙署,且郡县之事无论大小未尝不曾深知,郡守们常有皇帝 每每亲临其境的感觉,兀自不安。何者?郡县乃牧民之官,郡县和百姓最近,郡县代表朝 廷。由此,朕的用人几近汉武,才优者在朝廷部院任事,以展其才;德厚者辟为地方守令, 厚德载物。今后但凡部院、郡县官吏任满,对有远见、识大体、具才者可继续留在部院办 事,贤德知著者则升职到地方有司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