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继续道：“如果你读过史书，就可以从每朝每代的朝廷制度中找到答案。自周朝起，权利就分割成两股。”
皇帝令人取了一盆土放到桌案上，他带着赵漾，自已用手将那一抷土分成平均的两半：“一个以皇帝、大臣为代表的朝廷，另一个是各路诸侯王。”
“受困于当时生活条件，皇帝无法治理那么大的领地，所以只能将其分封出去。可随着治理能力的提升，皇帝又对诸侯手里的那块地蠢蠢欲动。”
“夏、商、周、秦、汉，从分封制到推恩令，一项项政策施行下去，取得了无比的成果”“
赵漾盯着那堆土。在皇帝说道推恩令的时候，皇帝为代表的那堆土几乎完全吞并了另一半，以诸侯为代表的那堆弱势地可怜。
“蔓延几千年的时光，皇帝终于能收回所有的权利，诸侯再也无法反抗皇帝。”
皇帝沉声道：“然而，兴奋的皇帝们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赵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顺着皇帝的话问：“……什么问题？”
“士大夫的权利太大了，大到甚至能左右皇帝的话语权。”
皇帝眼眸漆黑一片，他面孔浮沉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赵漾手指攥紧，一瞬间有些恐惧。
皇帝声音幽幽：“当你到达这个位置上，你就会发现，争抢权利是本能。”
“自从诸侯不足为惧后，皇帝们将目光放在了如何遏制士大夫的权利上。从贬斥士族，提拔寒士开始，到罢黜丞相，分封六部。”
“当朕继位时，朝廷已经成为皇帝的一言堂。士大夫们对皇帝这个角色本能存在恐惧，可他们又妄想从朕的手中获取权利。”
皇帝嘲讽道：“谁让朕的父皇软弱无能，而前朝又有皇帝垂拱，与士大夫共治的例子呢。”
“朕幼年登基时，母后迫不得已将一部分权利交还给大臣，同时让钱国舅上位为朕保驾护航。朕亲政时……发生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皇帝淡淡地说，但赵漾能从皇帝平淡的话语感受到当年的刀光血雨。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好不容易从朕的身上找到了一点瑕疵，自然疯了一样钉上去。”
“畏惧朕、恐惧朕，不敢直面朕的怒火，所以他们找了你这个替罪羊。”
皇帝柔和地抚摸赵漾乌黑的头发，他漆黑的瞳孔仿佛有魔力，能让人深陷进去。
“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太后，不忍皇上受奸人蒙蔽，先天性地将自已放在大义身上。赵漾，这些朝臣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光明伟正。”
赵漾思绪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仿佛一扇紧闭的门猝然张开。他茫然无措，巨大的信息量让他无所适从。
赵漾感觉皇帝在摩挲自已的脸颊，他茫然地抬起脸来，纤长挺翘的睫毛宛如绚烂的蝴蝶。面孔清晰，五官唇鼻沉静美丽，嘴巴微微张开，像一只柔软小羊羔。
皇帝情不自禁笑了笑。戴着翠绿扳指手点了点他嫩白的鼻尖。
“小羊，你出生在一个很纯真的家庭，你的父兄是个普通人，你天真烂漫的长大。或许在你入宫前，你接触的人都看着十分友好。”
“入宫后，你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你还认识了朕。我们这些人对你的观念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与你小时候的情境相违背。”
“你是真的喜欢盈和吗？还是只有盈和在你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帮助了你。”
在这个静谧的时候，皇帝说出了一个对他俩来说都十分禁忌的名字。赵漾瞳孔不住颤抖，脑子一片空白。
他、他喜欢盈和的啊，盈和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帮助他，他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淑妃跋扈、云桥自大、马顺凶恶、李沛软弱，王德发看似恭顺圆滑但对你并不交心。”
“哦，对了，还有春和。”皇帝补充道：“朕原本以为她喜欢你，后来发现她只是借着你往上爬。”
“赵漾，你被父母兄长背叛，所以你急需一个人的肯定。”
赵漾单薄的身体在颤抖：“你……你……”
皇帝伤感道：“你心底的这些事从来不和朕说，朕只能自已查了。”
“盈和温和恭顺，对你很好。你为了迎合讨好她，自已也分不清，在那日，你说出了那样的话。”
在皇帝发现他和盈和认识的那日，赵漾说‘皇上，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呢’。
那句话让皇帝痛彻心扉，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想到赵漾那绝望嘶吼的声音。
皇帝当时恨得几乎要把盈和千刀万剐，幸而理智克制住了他。他表面上说将盈和发嫁到西南，实际上下密旨令李沛到了云南后将其秘密处死。
下令处死后，皇帝痛快了很多，可当看着赵漾熟睡的面孔时，不可抑制的痛从四肢百骸传到心脏，密密麻麻、痛不欲生。
后来他们发生了很多矛盾，但皇帝细细回想时，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赵漾在知道盈和嫁给他人后过的很好后，居然那么释然，甚至没有嫉妒遗憾。
这……可能吗？
若是自已喜欢的人对别人笑脸相迎，皇帝是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下去的。而盈和都嫁给别人了，赵漾居然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
他甚至将自已半生的积蓄全都拿出来给盈和当嫁妆，真心希望她能和那个男子过好下半生。
与赵漾的成长环境一相对，皇帝就什么都明白了。
讨好、迎合，赵漾已经陷入了他自已给自已编织的漩涡。
这时，皇帝对着盈和，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皇帝最起码得到了人，可盈和就得到了一个虚假的心，还被皇帝给硬生生打碎了。
赵漾那个冷淡无情的样子，盈和应该也不好受吧……
皇帝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兴奋，再加上明白了赵漾不喜欢盈和，他就再令人快马加鞭，救回她。
皇帝痛打落水狗，令人将他想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了盈和，听到盈和脸色煞白后，皇帝心情甚好。
又赏她五千两白银，给她置一座大宅子，再赏她十个健壮英俊男仆。
此时，皇帝对着赵漾，缓缓道：“宝贝，你年纪太小了，在对事对人还没有形成一个系统认知时就进了宫，你对他们有茫然的信任。”
“对那些学富五车的人，他们随意地一言一行就能将你击垮。对于朕……”皇帝叹息道：“朕给你留下的坏印象太多了，你时刻防备着、恐惧着朕，自然……也不信任朕。”
皇帝将那本字帖拾起来，郑重道：“既然你喜欢那些学富五车、学识高深的人，那你就要尽全力地变成那些人。”
“拥有，是祛魅的最好方式。”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等到了那时，朕相信，你一定能坚定自已，从中寻找到内心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