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宁宫这个地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即将赴死的犯人会如此平静、如此从容。
赵漾长于山野之间,在宫里呆了三年,这三年没有将他的灵魂变得卑躬屈膝,反而让他真金火炼,让他更加自由、更加无畏。
让他面对强权时敢于抗争,让他从不低头逢迎、从不苛待本心。
钱太后死死盯着他,她期待从他嘴里说出求饶的话。
赵漾忽的笑了,他一笑,那种摄人心魂的美貌更加突出,众人几乎要呆了。
“太,太后,你知道吗?你……你儿子真的很让我恶心。”赵漾一字一顿地说。
殿外,正强令宫人打开殿门的皇帝猝然不动,他仓促地闭上眼睛。
钱太后大怒,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死他!”
“太后。”赵漾声音一下变得尖利起来,这时长棍正好击在他身上,他闷哼一声:“和你儿子在床上的每分每秒,我都觉得想吐。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话语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太后快要气疯了,猝然站起,喝令立马将其打死。
就在这时,本应被紧紧关闭的殿门一下子被人打开,太后惊疑不定,就看到本应在议事地皇帝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皇、皇帝……”她止不住往后退两步。
皇帝身形高大,冷峻深刻的脸上毫无表情,但他漆黑狭长的眸眼中却露出噬人的锋芒,眼底一片阴狠的底色。
王德发李沛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肃立在皇帝身后不敢言语。
在所有人的屏声静气中,皇帝踏步进了这座萦绕满他心上人鲜血的宫殿。
赵漾瞳孔放大,他不禁手指紧紧攥着,连指甲刺入血肉都不知道。
迟来的剧痛又要将他淹没,他一动,整个身上都是抽抽的疼,忍不住按住胸口,讥讽道:“你都听到了。”
他身体本就弱,在长时间击打下,四肢百骸仿佛都不是自已的了,还被狠狠地泼了一桶水,在面对惊吓后,从喉咙中一下子涌出一口鲜甜的鲜血来——
皇帝咬着牙。
赵漾现在十分悲惨,身上月白色衣衫都成了血衣。他忽然感觉呼吸不上来了,这是精神剧烈变动、内脏受损引发的心悸。他捂住胸口,强迫自已忽视掉这扑面而来的剧痛,身体小幅度的颤动,冷汗一股股地冒下。
在他颤抖的瞳孔里,皇帝一步一步走近,他冷着脸,目光阴沉狠冽。
突然,皇帝扬起手来,赵漾咬着牙忍住疼痛,他闭上眼睛,躲避即将到来的耳光——
一只手轻柔地摩挲他带血的脸颊,赵漾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皇帝眼眶红红的,冷肃的脸上罕见的有几分脆弱。
“……”
赵漾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口了,剧烈的疼痛淹没了他,他身体开始大幅的颤抖,皇帝脸色大变,赵漾思绪一下子消失,眼睛猝然闭上,纤长的手碰一下落在地面。
皇帝抱着浑身都是血迹的赵漾,怀里的人剧烈的抖动,快要按压不住,他明显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皇帝难得表情空白了一瞬。
“……太医!快宣太医!”
皇帝踉踉跄跄地抱起赵漾,飞速往最近的寝殿走。却没想到被太后叫住。
“皇帝,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太后含着泪问。
皇帝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阴狠:
“母后,朕现在实在没空,您还是等朕腾出手,再来收拾您。”
太后脸色大变,差点跌倒在地上,就听到皇帝森然道:“所有参与此事的宫人,即刻杖杀!”
她手脚发软,刚要开口求情。
皇帝蔑视地看她一眼,那眼神极冷极寒,太后仿佛如坠冰窖:“母后,您监刑。”
说完,大步离开。
钱太后脚一软,霎时就要跌一下,还是钱嬷嬷扶住了她:“……娘娘。”
钱太后喃喃道:“哀家怎么感觉,哀家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赵漾的病外表看起来十分吓人。
整个身体都被血红笼盖,交错繁杂。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被带了过来,皇帝手指颤抖,面色阴冷。赵漾的月白色衣衫全都被染成血红色,皇帝金黄衣袍、冰冷的面孔上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液。
赵漾呼吸沉沉,已经昏迷了过去。皇帝不敢看他,留出空档来让太医过去。
“他还有救的吧?”皇帝期冀道。
太医反复再探,松了口气:“这位贵人的伤看着吓人,但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皇帝呼出一口气,强撑道:“请太医竭尽全力医治,若是能让他恢复如初,朕一定会好好赏赐。”
皇帝亲手拿温热的毛巾将他脸上的血迹擦拭掉,动作小心翼翼,面色灰败,高大颀长的身影带着颓唐。
正泰殿的宫人们飞快的忙碌起来,烧水的烧水,擦洗的擦洗。一壶壶药盅飞快地热好,往来宫人静声细语,不敢露出笑脸,以免惹怒皇帝。
太医最终开的方子要每一个时辰就喝一次药。因为赵漾已经昏过去,宫女们费了大劲也灌不进去。
皇帝心急如焚,将赵漾揽到自已怀里,亲吻他乌黑的鬓发。上身抬起来一点,皇帝一点点地将药汁吹完了送到他嘴里。
夜半时分,皇帝睡得不安稳,隔一会就要起来看赵漾,往他鼻下试探他的呼吸。仿佛呼吸在,这个人就能长长久久留在自已身边似得。
皇帝昏昏沉沉地,眼睑下泛着青白。他抚摸赵漾白嫩的颈侧,却被滚烫的热度惊得冷汗迭起。
——赵漾低烧了。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太医们又被急匆匆地召集过来。
“温度不高,没事,但要赶紧降下去,烧长了不好。”
皇帝一惊,不死心地问:“他年纪小,肯定没事吧?”
太医道:“臣年轻时走南闯北,在民间碰到了很多高烧不退的病人,即使侥幸退烧,也可能让脑子烙下病,昏昏沉沉迷迷茫茫过下一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皇帝手脚发麻。
太医说:“当务之急,是要给小贵人退烧。”
常规的退烧方法是用冷水擦拭肌肤带去表面温度,但赵漾被板子打,浑身很少有好皮,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扇子扇,用冰块。
东暖阁重新抬上了冰鉴,宫内所有的冰都集中供应给正泰殿。
赵漾换好一身轻薄的衣衫,皇帝坐在他身边,本是深夜,但皇帝一点睡觉的心思都没了,坐在他身边轻柔地给他扇风。殿内只留下煎药的宫女,皇帝小声和赵漾说着话。
一个人喋喋细语,另一个人闭目昏睡。皇帝注视赵漾昏迷不醒的身影,忽然伸手重重给自已两巴掌。
烛光噼啪燃烧,长久不灭。
这一夜,宫内很多人都没睡着。德妃窃喜中带着惶恐,焦躁不安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皇后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后,久违地陷入了失眠。
而钱太后,对着皇帝幼时送给她的一本金刚经沉默不语。
两仪殿内许多大臣还在激烈地讨论如何安置西北事宜,间或性地问一句:“皇上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未归来,太后殿内发生了何事?”钱国舅讥诮一笑,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件事的风波远没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