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漾低烧的第二天。
皇帝只上午的时候短暂上朝,下朝后匆匆回到东暖阁。
他这两日没好好休息过,眼睑上泛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长满胡茬,神色焦躁阴沉。
赵漾平躺在紫檀贴皮雕瑞兽花卉床上,双手交叠自然地放在平坦紧致的腹部上,穿着雪白中衣,秀美的面颊上没有一点血色,纤长浓密宛若鸦羽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颤动。
皇帝从他光洁的额头拂过,到眉骨、鼻尖、嘴唇。他五官唇鼻长得极为清晰,线条从脸颊上收束。
短短两天,就让一个笑容明亮的少年形销骨立到如此地步。
赵漾被太后打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本来他们矛盾就已经深重如天堑,少年对他避之不及。皇帝要了他,却没有保护好他。
赵漾是不是无比的怨恨?
是不是对他更加愤怒、更加责怪、更加避之不及?
他在殿外匆忙赶来时,听到少年说的话,他说,他对他们的感情非常恶心。
剧痛袭来,皇帝手腕攥地紧紧地,面色阴沉到发白。
他不可抑制地怨恨太后,恨太后给了赵漾说出口的机会。赵漾的话语像刀剑一般,将皇帝的心刺的千疮百孔。
可赵漾此时却昏沉沉、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不知何时才能清醒,皇帝想要质问他都不行。
烛火跳动,皇帝深刻俊美的脸闪烁着悠悠光采,他漆黑的眸子映着赵漾昏睡的面孔,悲痛绝望。
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终于在爱人病重缠身时,显露出最本能最不设防的表情。
“……赵漾,你等等朕。”皇帝目光森寒,定定道:“朕去给你报仇。”
皇帝提着宝剑赶往慈宁宫的消息立马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往各宫。
皇帝身形高大,平素冷硬的面孔更冷若冰山,眼底全是阴沉映着风暴的底色,望之可怖。
太后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她手脚冰凉,一时不能反应。
钱嬷嬷大声哭喊:“求太后避一避吧,封锁宫门不可取,皇上很快就要杀过来了,太后带上太监们,先去附近的行宫躲着吧!”
“皇上提着剑是什么意思。”太后茫然道:“他要来杀哀家吗?哀家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还要名声吗?他还要……母亲吗!”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落下去。
“小贵人依然高烧不退三天了!”
钱嬷嬷哭道:“奴婢买通了太医,才知道皇上夜夜守在小贵人床前,形容消瘦!”
“他不过是一个太监?皇帝何至于为他和我生分至此!”
“——那不只是一个太监啊!”钱嬷嬷大声道:“娘娘,他是皇上的心上人,您亲手杀了他的心上人,还指望皇上视若无睹吗?!”
太后霎时呆住。
“事已至此,求娘娘起驾,安置行宫吧。”
太后想说不,她才不会如丧家之犬一般,为了躲避亲生儿子的恨意,慌忙逃窜。
可谁知,还没说出口,厚重的殿门便被来人哐——一下踹掉,来人面色肃然阴沉,高大的身影透过天光长长地投射在猩红地毯上,将颤抖的太后笼盖住。
剑身锋利修长,闪着雪白亮光。
皇帝提着剑一步步走近,太后睁着眼睛瑟缩绝望,钱嬷嬷一下子挡在她面前。
“求皇上息怒,她毕竟是您生身母亲啊,不如将她远远送到行宫,一辈子吃斋念佛。”
皇帝眼眸动了动。钱嬷嬷以为皇帝回心转意,连忙继续说。
“钱嬷嬷,别说了。”钱太后无比熟悉这个儿子,她涩然道:“他心意已决,你看他什么时候轻易改变过。”
钱太后站起身来,努力不去看那柄宝剑,直视皇帝幽深的眼眸。
“皇帝,哀家二十四岁生下了你,因为你,我才真正坐稳了皇后之位。你三岁的时候,先皇病入膏肓,无暇顾忌你,更别提给你找师傅。是我每日把你抱在膝上,日日教你读书、教你习字。”
“你那时候多可爱啊,甜甜地叫我母后。在你父皇驾崩后,你我母子二人相互扶持,在这风起云涌、跌宕起伏的朝廷真正帮你坐稳了帝位。”
“你一直都是好孩子,对哀家恭敬有加。如今,你又要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人,来杀了你的母后吗?”
太后的声音滴滴泣血,仿佛回到了刚即位时风云飘荡的年月,那时候内忧外患,外敌入侵,内大臣豪取权柄。母子二人相互扶持才到了如今鲜花着锦的地步。
皇帝目光悠长,仿佛回到了那段时光。
太后面露期冀,抓稳了皇帝的手:“你一直都让母亲放心,这次也不要让母亲失望,好吗?”
皇帝突然嗤笑一声,将手从太后手里抽出。他冷冷地看向太后,不顾她大变的神色,嘲笑道:“母后何必自欺欺人。”
“母后说我变了,那母后又何尝没变过呢?”
钱太后瞳孔颤动。
皇帝一步步逼视她,长长的宝剑在厚重地毯上拖行,发出沉闷的声响。
“母后极力撮合我和静宣,打得不就是钱家出两门帝王的主意。”
钱太后面色青白交错。
“母后可还记得,朕初时登基不稳,就是因外戚之祸啊。”
皇帝一步步逼近,太后一点点退后。
“怎么?从前朝的无名小卒成长为当朝豪门,钱家尝到外戚的甜头了,想要继续这样的荣耀?”
“母后说的光明伟正,其实不是为了朕考虑,是为了您的母家!”
太后面皮绷紧,紧紧咬着牙。皇帝身形高大,完全的将她笼罩在阴影中,他眼眸中凶狠地暗潮潜伏其中,满是噬人的光芒。
“……不,我没有。”
皇帝继续道:“那母后想要杖杀赵漾是否真的像您说的那么立足清白?”
“当然是……当然是……”太后语气颤抖。
“当然是不清白的。”皇帝语气轻而狠:“朕宠爱赵漾,对静宣从没有男女之情,您一边想操控我,一边又想继续钱家的满门荣耀。”
“您不敢直面朕的威势,只能从赵漾那里下手。”
“您是当朝太后,就算杖毙个皇帝宠爱的妃子,谁又会多说什么。”
太后苍老的眼角挤出几滴浊泪,她靠在多宝柜上,鬓边华丽珍贵的双鸾点翠步摇金镂空镶珠扁方更显得她十分颓势。
她怔怔地望着雪白寒亮的剑身:“皇帝,你真的要杀哀家吗?你……真要做这不忠不义不孝之徒吗?”
皇帝苍白深刻地脸笑了笑,一把将宝剑扔出三米开外。
“您可是朕的母后,朕怎么能拿宝剑对着您。”
钱太后愣了两秒,一下子柳暗花明让她脸上又哭又笑,看起来十分滑稽。
钱嬷嬷还未从欢喜中走出来,就听到皇帝伏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
“母后还是祈求赵漾早日醒来吧,毕竟,他什么时候醒,您什么时候才能用饭。”
“什么——”
皇帝的语气轻而狠,狭长乌黑的眸子宛如冬日锋利冰冷的刀锋:
“一剑杀了您多痛快啊,您顷刻之间就死去了,怎能细细感受儿臣的悲跄绝望。”
“我要您饿着,要您饥肠辘辘,要您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祈求赵漾醒过来!”
“若是他醒不过来呢?”钱嬷嬷连忙问,她表情哀切:“她毕竟是您的生身母亲啊!”
“朕知道。”皇帝短促道,他笑道:“若是他醒不过来,母后,朕会让你风光大葬!”
说罢,甩袖离去。
钱太后跌坐在地上,失了言语。在皇帝踏出慈宁宫的一刹那,她猝然出声:
“——皇帝!母后并没有那么多的私心。你是我的儿子,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呢!”
皇帝脚步一顿,头也没回,踏出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