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书肆后,雪莲便瞧了眼守在外的凌瑞等人,虽乔装打扮,但凌瑞等人依旧装作护卫,衣着朴素,并无任何饰品。
庆朝锦衣卫,属帝王鹰爪。
遂选拔时皆要无亲族兄弟者。
雪莲敛了敛眸,进了不远的成衣铺。
因这十日,几乎每到一个地方,殷冥都会给她采买衣裙,所以见她进了成衣铺子,也并无奇怪。
可接下来,当他发现她要买的东西时,便脸色控制不住的沉了下来。
“你拿那么多银穗作何?”
银穗也属平安穗,通常是求个安乐,讨个喜意,也是众多女子为亲族兄弟,或是夫君所求。
可她并无亲族,也无夫君。
男人阴沉的脸色令见多识广的掌柜都有些犯怵,可送上门的生意自然不可能不做。
而且…
掌柜瞧了眼慢条斯理挑选着十几条银穗的女子,凝思了片刻,没有再继续介绍,但心里却隐隐有八成的把握,这单会成。
“求平安。”雪莲慢条斯理挑选着木盘中的各式银穗,气定神闲的解释了一句。
“给谁求?”殷冥死死盯着她。
“掌柜的,包起来。”
雪莲没有搭理他,只是将最后挑选好的一条穗子交给了掌柜的,“帮我算算,多少银子?”
“唉,好嘞,姑娘稍等片刻,老朽算算哈。”
掌柜的喜笑颜开的拿起一旁十几条银穗,拨弄着算盘,殷冥看着这一幕,脸色沉了又沉。
“我在问你,究竟给谁求?”
他声音很冷,带着隐隐的愠怒。
殷冥不知道,他这种语气,其实很像夫君质问红杏出墙的娘子,奸夫是谁?
雪莲瞧了他眼,眸光通透见底,少顷,她问他,“公子,在以什么身份质问我呢?”
在外人面前,她唤他公子,一路走来皆是如此,可此时,显然格外的刺耳,因为带着异常分明的疏离。
可殷冥还是蓦然沉默了下去。
因为从一开始,无论是他还是雪莲,皆明白两人之间并不清白,也许他们并没有做什么?
可在南疆那若有若无的勾引,以及那夜的吻却是无法否认的。
而殷冥却自始至终都不肯承认,自欺欺人,甚至刚刚在书肆还说要给雪莲亲自找一个相公。
所以,雪莲此时才会问他,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身份来质问她给谁求平安。
殷冥的沉默在雪莲的预料之中,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只接过被包裹好的银穗,将银子给了掌柜。
这些银子不是锦衣卫任何人的,而是雪莲用药材换来的,在离开南疆地界时,她意外看见了一株百年人参,便特意采了去药铺换了银子。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雪莲在神界最爱看书,无论是什么样的书,她都喜欢看,遂对于凡界的大多数东西,她都知其模样与其功效价值。
当然,人参这事,殷冥和其他锦衣卫众人皆知,毕竟雪莲当时采的时候,还是殷冥亲自帮她挖出来的。
而会看药材一事,也可以解释她当初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南疆,从而导致昏迷被段鹤宵一见倾心至囚禁了。
毕竟,南疆地界多药材,几乎人尽皆知。
只是从前,并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那迷雾瘴气众多的密林,毕竟,南疆地界有去无回,几乎也不是什么秘密。
可是,从前皆是殷冥为她备好一切。
如今………
雪莲懒得去猜男人在想什么,拿好东西便出了铺子,殷冥没有跟上来,她知,却不想问。
凌瑞等人却是瞧的分明,只见指挥使从那掌柜的手中拿回了雪莲姑娘刚刚给的银子,而他自已则重新给了,而且,好像还给的更多。
那掌柜似是诧异,想问什么,就听到了指挥使的话,闭嘴不言。
因离得有些距离,再加上成衣铺很大,守在成衣铺外的众人并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心中不由的有些好奇。
可很快,众人就不好奇了,因为出来的雪莲姑娘来到了几人面前。
“我并没有亲人,想求银穗也不知为谁求,你们之前救了我,也护我一路平安,若是不介意,便收下吧。”
雪莲语气虽还是清清淡淡的,但凌瑞等人皆听出了内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神伤。
没有人不想要亲族,除非一无所有。
望着被递过来的银穗,众人皆有些沉默,不是不想要,而是终究要顾及前途。
“拿着吧。”殷冥不知何时从铺子走了出来,站在了雪莲身后,他不知道听到了多少,本阴沉的神色都缓了很多。
凌瑞等人见他真无怒色,皆接过了雪莲手中的银穗,每人都难掩那丝欣喜。
没有人不渴望被关心,又更何况是被大庆所有人厌恶而又惧怕的锦衣卫呢。
他们只会比常人更渴望关心。
当然,他们只想要真心实意的关心。
“多谢姑娘。”
每一个人都真挚的道着谢。
锦衣卫之人,皆会察言观色,一个人究竟真不真心,他们还是看的出来的。
雪莲姑娘也许是有那么两分和指挥使闹别扭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想真心实意送给他们银穗,祈求平安。
或者说,也不只是为他们祈求平,也为她自已。
雪莲孤苦的身世,众人皆隐约明白几分。
而殷冥缓和,甚至让锦衣卫主动接受银穗,便是因为他听见了雪莲那番难掩落寞的话。
他对她,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无法否认。
无人看见的虚空内,殷冥体内的生气蓦然浓郁了些,雪莲指尖微动,感受着灵体被修复的感觉,帷帽下的唇角浅浅勾起一丝弧度。
“不用,你们喜欢就好。”雪莲将剩下的也交给凌瑞,“这是剩下几人的,麻烦你交给他们。”
刺激,有时也需要点到为止。
更何况,两拨人如今乔装,一拨为护卫,一拨为镖师,互不相干,她不可能正大光明将东西交给岳舟等人。
凌瑞顿了顿,见指挥使神色虽沉了些,但到底没有阻止他,便了然的接了过去,“是,那小人便代他们多谢姑娘了。”
雪莲浅笑着摇了摇头,“不用。”
她终究不喜欢喧闹,目的达到,雪莲便转身回了客栈,殷冥知她心中依旧恼他,遂也并没有多言,只是跟在她身旁护着。
而凌瑞等人作为护卫自然也跟了上来。
只是这次众人望着雪莲的目光却多了一分难言的温和。
无关情爱。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指挥使对雪莲姑娘在意,只是他自已不肯承认罢了。
…………
入夜,另外一半的银穗,也被送到了岳舟等人的手上。
紧闭的玄字房内,岳舟听完凌瑞的话,接过他手中的银穗,久久都没有开口。
良久,他说了声多谢。
银穗并没有被他挂在腰间,毕竟,现在两拨人并不属于同一阵营,即便他想挂,也得等到回上京。
岳舟睨了眼凌瑞腰间的银穗,敛下了眼中淡淡的艳羡,可忽然,他目光一顿,“那是什么?”
他怎么左右两边皆挂了银穗?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
凌瑞低头看了眼,也难得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将手中另外一条银穗也给了他。
“拿着,这是大人为我们所有兄弟买的,一人一条。”就连京中那些没来南疆的兄弟也有。
“指挥使?”岳舟一顿,满眼诧异。
“好吧,虽然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虽然凌瑞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可岳舟却看清了他眼中的促狭,很显然,那份促狭不是对他,而是对…
岳舟眸光复杂了些,接过他手中的银穗。
两条一模一样的银穗,令他心中隐秘的欢喜都少了几分。
很显然,指挥使是为了雪莲姑娘。
“岳舟,别说兄弟不跟你说实话,有些人,看看就算了,你护不住。”
不是指挥使,也会有其他有权有势的高官贵族,不是他们这种五品千户可以护的住的。
岳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有时候,感情并不可控,特别是自已的心。
即便说了多少次让自已死心,他也有时无法控制自已的目光。
每见一次,他便心动一分。
岳舟永远记得,当初在南疆密室,她一袭嫁衣,惊艳绝尘的模样,美的令他心神恍然。
“可是,指挥使已经有了堇夫人。”他想把雪莲姑娘安置在何方?又给什么名分呢?
听岳舟提起堇夫人,凌瑞眼中的促狭瞬间消,整个人都透露出了几分不喜。
“有了堇夫人又如何?堇夫人能和雪莲姑娘比吗?她不仅是二嫁之身,带着一子,还是罪奴贱籍的身份,充入过教司坊。”
“如果当年不是她摇尾乞怜,以曾经的情份婚约哀求,指挥使怎会将她和那罪人的孩子带入府,给一处庇护之地。”
“她也不想想,当年,是她得知消息,率先毁了婚约,另嫁他人,指挥使不怨她,还救了她已然足够了。”
“难道,以为众人唤她一声堇夫人,她便真的是夫人了吗?”说到底,还不是一个贱籍,且终生都不可脱籍。
多年前的夺嫡之争,二皇子一脉势大,拉拢朝臣不成,便蓄意谋害,一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倒台。
而当年的指挥使便是其中一方武将之子。
不仅父亲被斩,全族流放,就连母亲也被侮辱而亡。
整个家族几乎一夜倾覆。
只有他,只有他因为当初不在上京,从而逃过了一劫。
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呢?殷冥成了罪臣之子,官兵到处追杀,而他连为亲人收殓尸体都无法做到。
那种痛,那种恨,令殷冥撕心裂肺,恨到了极致。
几乎一夜间,曾经那个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到想当大将军的少年,终究是变成了心狠手辣的杀手。
若不是刺杀二皇子时,被当今意外所救,恐怕也早就没有如今的指挥使了。
当今慧眼识珠,招揽之人皆文武兼备。
而殷冥,便是武功足够好,也足够心狠手辣,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足够恨二皇子。
当有共同的敌人时,每个人的目标都是相同的。
并且,当今答应过他,日后若他荣登大统,必然还他家族清白。
而这份承诺,当今登基那一年便做到了。
那时,上京西街口,几乎血流成河。
连续三月,都可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而也就是那一年,那位堇夫人的夫家因参与夺嫡之争,暗地里登上了二皇子的船,而被清算。
全族七岁以上男儿流放,七岁以下充做罪奴,而女子则皆充入教司坊为妓,一生都不可脱籍。
当时,殷冥正好恢复身份,正大光明以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来各个官员家中抓人。
为了活着,为了自已五岁的幼儿,那位堇夫人在被抓到教司坊的第一日,便摒弃所有的脸面,当众摇尾乞怜,祈求他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可是,你别忘了,当初指挥使终究是冒了大不韪,将堇夫人和那个孩子带进了府。”即便没有脱籍,也终究招惹帝王几月的冷待。
岳舟能被挑进锦衣卫,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能看的出来,当年指挥使对那位堇夫人是有情分的,不然不会救她。
至于能有几分?他就不清楚了。
“你也说了是当年。”凌瑞坐了下来,端着手中的杯子,悠哉悠哉的喝了一口,“当年,指挥使救她,我其实一直都认为是不甘心,不甘心那位堇夫人的抛弃,另嫁他人。”
“若不然……”
说着,凌瑞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了声。
话虽未完,但岳舟自然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毕竟,这件事,外人不知,他们这些经常出去指挥使府内的兄弟们还不知吗?
见岳舟沉默了下去,而凌瑞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一直认为你比我聪明,你也肯定看得明白,指挥使对雪莲姑娘究竟有多特殊。”
别看指挥使现在不肯承认,但端看他对雪莲姑娘的体贴,以及暗地里吃味,又再送银穗一事,便已然看出了端倪。
有些事啊,时机,缘分,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