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
赵嬷嬷走了进来,恭敬唤了一声。
跪在蒲团上的端阳侯老夫人缓缓抬起带着褶皱的眼皮,静静看着上方面色慈悲的佛祖神像,神色无波,“如何?”
赵嬷嬷低着头,“外间流言皆属为实。”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老夫人眼里划过一片冷光,又问,“金禧阁那边呢?”
赵嬷嬷头垂的越发低了,“已经按您的吩咐封锁院落,命人看管了起来。”
“好”老夫人放下捻着佛珠的手,赵嬷嬷连忙上前,弯腰搀扶,老夫人搭在她的手背,借力起身,“记住,在屿儿回来之前,不要让金禧阁任何一个人跑出侯府。”
昏暗的小佛堂内,老夫人的语气格外冷漠,赵嬷嬷低头应了声是。
谁都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让金禧阁的人跑出侯府,不消一个时辰,便会在京中流传开来。
毕竟,流言出来的第一日,盯着侯府的人便已经络绎不绝了。
若是一步踏错,到那时,流言便真的不止是流言了。
无论如何,老夫人都不能任由事情再恶化。
一切必须等她儿回来,再做定夺。
至于为什么不亲自质问她那位好儿媳…
呵,老夫人心中冷嗤,出了佛堂向暖阁而去。
这三年她沈家晚凝清高,冷漠的态度,在知道真相的这一刻,早已说明了一切。
所以老夫人现在对她不再是厌恶,而是厌憎。
毕竟当初,可没有人逼她嫁入侯府。
而且当年她端阳侯府也不是非她沈家晚凝不娶。
不过是因为那时她名声不错,家世也相当,她便稍稍动了心。
毕竟屿儿因为曾经亲眼目睹她被老侯爷宠妾灭妻十多年,所以对于老侯爷的一切都生了厌,竟不知何时起永生唯有一妻的念头。
所以她那时便想,那沈家晚凝家世清贵,人也端庄清丽,即使称不上是什么大美人,但作为当家主母也足够了。
而且参加宴会时,她也远远观察过,见她与那些大家小姐们相处和善,看起来性子不错的样子,这才渐渐动了提亲的念头。
毕竟老夫人也了解自家儿子的性子,相信两人就算此刻感情不深,但日后好好相处,必然琴瑟和鸣。
而且时日长了,再生一两个孩子,屿儿就算日后想守着一人,京城众人即使说一些闲话,那也无伤大雅。
可惜,老夫人想的再好,都没想到那名满京城的才女在成婚后骤然变了一个态度。
要知道,她儿当年可是亲自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他,若是不愿意,他便不会让家族去提亲。
更何况,当年的屿儿不过刚过弱冠,不仅意气风发,清冷卓绝,还被陛下看中,进了朝堂。
不知是多少京中闺秀的梦中郞君。
所以即便当时他谈不上多喜欢那沈家晚凝,但也称得上是真心实意。
可她沈家晚凝却不知好歹,依旧选择欺骗她儿,甚至还在婚后露出一副伤怀的模样。
仿佛当年是他们逼她嫁过来的,这何其侮辱她儿,何其侮辱这端阳侯府。
只是从前老夫人到底不知道真相,虽厌恶她这副做派,但到底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最近这一年,她越来越过分,她这才动了让自家屿儿纳妾的心。
毕竟,哪家成婚的儿郎会遇到这种正妻。
全心全意的对她,呵护她,不仅落不着一丝好话,还时不时被冷言讽刺。
即使老夫人知道的不多,但就她知道的那几次就已经足够她心疼她儿了。
沈家晚凝,掌院府——
哼,可真都是把他们端阳侯侯府当傻子戏弄!
忽然,一声脆声响起,手中的佛珠散落一地,噼里啪啦的作响。
屋内的下人们眼皮一跳,就连赵嬷嬷也瞧了眼自已跟了多年的小姐。
老夫人却仿佛无知无觉,松开了手中扯开的佛珠,任由那零散几颗也散落了下去,滚在众人的脚边。
“收敛干净。”
“是”屋内的一众丫鬟们皆福礼应声道。
随即,屋内的丫鬟们各自分散开,寻找着散落的佛珠,就连一向得宠的几个大丫鬟也不例外。
赵嬷嬷看着这一幕,低声说道,“老夫人,快到午膳时间了,气大伤身,再说,世子爷再有几日便要回来了。”
这话一语几关,但两人主仆多年,老夫人自然明白赵嬷嬷的意思。
“就你会说话。”
她眼睑微斜,微瞪了她一眼,赵嬷嬷也不在意,陪着笑道,“那也要老夫人喜欢听才行。”
“你这年岁越大,脸皮倒是越发厚了。”
说完,老夫人也不想再想那些厌恶的事,摆了摆手道,“行了,那些人还不值得我生怒,命人摆膳吧。”
见老夫人脸色好了些,赵嬷嬷连忙哎了一声,“好嘞,您稍等老夫人,老奴这就让他们摆膳。”
一旁半蹲半跪在地上的丫鬟们,见到这一幕,心头也都松了口气。
果然,老夫人生怒的时候,只有世子爷和赵嬷嬷可以劝的好。
可这边是恢复如往昔了,金禧阁内却早已乱成了一团。
*
院外,高高的院门被下了铁锁。
刘嬷嬷透过门缝看见守在院外的护卫,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她转身,便看到了四周不少丫鬟们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
每一个都带着满满的忐忑与不安。
见众人人心涣散,刘嬷嬷却难得没有训诫,而是快步向主屋走去。
丫鬟们都这般不安,更何况自家小姐。
而此时屋内,大丫鬟云缨略带的焦急声音响起,“小姐,现在老夫人封锁了我们的院子,外面又传得那么凶,我们要怎么去给夫人递信啊?”
正好听到这段话的刘嬷嬷眉头一皱,甚至还来不及走进屋子,就立刻训斥道,“云缨!你这小蹄子,在跟小姐胡说八道些什么?!”
云缨被吓了一跳,见平日里严厉的嬷嬷现在怒目圆睁,越发可怕。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嬷嬷?外面怎么样?”沈晚凝也不在意赵嬷嬷训斥云缨,只急着追问院子落锁一事。
刘嬷嬷在她期盼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无奈劝道,“小姐,老夫人落锁,正是因为猜到了什么。而且现在外面闹得这么凶,您要是让云缨这小蹄子偷偷去找夫人,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
说着,刘嬷嬷又狠狠瞪了一眼云缨,只瞪的云缨忐忑极了。
沈晚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毕竟,她怎么都没想到?几年前她和荣郎的事,竟然会突然在京城爆了出来,还弄的人尽皆知。
她几乎不用想,都可以猜到爹娘的反应。
可若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又怎么会想让云缨回掌院府找她娘呢?
“可是嬷嬷,我该怎么办呢?他们已经都知道了。”
沈晚凝坐在椅子上,神色怔怔,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害怕。
“不是。”
刘嬷嬷上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小姐,如今不过是流言,只是闹得凶,虽说京城内一直在说什么空穴不来风,但谁都没有抓到证据?只要您咬死不承认,他们也没有办法。”
“记住,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忍!”
刘嬷嬷的话掷地落声,重重回荡在她耳边,沈晚凝怔愣的神色缓缓回过了神,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可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老夫人呢?她肯定知道了,不然…不会封锁我的院子?”
沈晚凝也不是傻子,对于端阳侯老夫人,她还是尚有那么两分了解的。
刘嬷嬷皱了皱眉,可还是很快镇静了下来,冷静道,“小姐,不管老夫人知不知道,就看她只是封锁了院子,并没有将您带去质问,应该就是想等世子爷回来处理。”
说着,刘嬷嬷握紧沈晚凝的手,紧紧盯着她,慎重道,“您一定要记住,如今,您唯一的出路就是世子爷,只要世子爷相信您,其他人,您谁都不用怕!”
对,宋庭屿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只要她开口,他肯定会信!
对,他一定会信!
沈晚凝双眼一亮,双手紧紧攥住刘嬷嬷的手,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嬷嬷,庭屿一向对我好,他一定会相信我的。”
“对,他一定会相信我的!”
沈晚凝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宋庭屿是操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或者说,她无法相信,曾经那般矜贵清冷的男子在知道真相后,会为了其他女子,做出这般他曾经认为最下作的事。
可刘嬷嬷却没有自家小姐这般自信,连忙谨慎地补充道,“小姐,您记住,您这次千万不能再犯傻了,一定要笼络好世子爷,一定要忍。”
千万不能再跟以前那般识人不清,对世子爷冷眼相待了。
不然,这一关她怕是不好过。
毕竟,世子爷回来时,身边还有一个为他舍命相救的女子。
是的,在老夫人将价值连城的人参,灵芝送去青竹苑的那一日,侯府内众人便已经流传开了世子爷遇刺一事。
而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位尚不知容貌的女子竟然以身为世子爷挡了一剑,甚至差点魂归地府,香消玉殒。
沈晚凝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抿紧了唇,脸色又青又白,显然是没想到当初任自已冷言相待的宋庭屿如今却有了其他女子。
甚至,她还要在他面前忍着自已的脾气。
可这都不是最让她接受不了的。
沈晚凝最接受不了的是宋庭屿竟然真的有了别的女人!
他明明在婚前说过,这一生…唯有她一人。
可如今,他失言了。
金禧阁内,沈晚凝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
*
之后的几日,京城的流言蜚语在不断的越滚越烈,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端阳侯府和掌院府的动静。
可不知道是不是两府商量好的,两边都没有什么动静。
若说非要有什么动静的话,那就是端阳侯府越发安静了。
而掌院府尚未娶妻出嫁的少爷小姐们,近来鲜少出现在京中各大宴会中。
仿佛都在等一个最重要的人回来。
*
而此时,京城众人都在等的人正在距离京城不足几公里的官道上。
两旁的枝叶零零落落,满是绿意的落叶早已泛了黄。
一列队伍慢慢悠悠的向前走着,为首的马车标着侯府的标志,低调却显奢华。
若是凑的近了,还可隐约听见一道清冷温润的嗓音,好听又悦耳。
只是说出的话却有些奇怪,仿佛是什么山鬼精怪的故事。
“……猎户被狐狸女妖所迷,不畏惧她山妖的身份,毅然决然的陪着她隐入了深山。”
宋庭屿一手圈着怀中佳人,一手拿着之前王大人在他们离开时,特意送来给铃兰解闷的话本,无奈却也宠溺的念着。
毕竟,谁让怀中人特别喜欢,甚至这几日还会因为看话本而忽略了他,令宋庭屿吃味不已,只能选择自已亲自来了。
只是他到底是一个看惯了卷宗案例的人,突然去看山野精怪的话本,甚至还要念着那些,实在是有些羞耻。
好不容易念完,宋庭屿终于松了口气。
可惜刚放下手中画着猎户和狐狸女妖的蓝皮子的话本,就看见了铃兰剔透水亮的眼睛。
显然,她听的意犹未尽。
“就这么喜欢吗?”宋庭屿好奇。
这不就是说些狐狸猎户,书生山怪的情爱话本子吗?何至于让她接连几日都看不腻,听不腻。
“喜欢,我喜欢这些故事。”铃兰毫不犹豫的回答,双眼亮晶晶,比之曾经在山城的柔弱温婉多了一分可人的灵动。
随后,她似好奇的问他,“大人喜欢吗?”
宋庭屿摸了摸她的小脸,有些失笑,“铃兰,那些都是假的。”
“那若不是假的呢?”
铃兰眼中波光流转,在他胸膛抬起小脸,执着的问他,“大人会喜欢那些精怪所化的女子吗?”
宋庭屿不知道铃兰为什么纠结于这个问题?
可怀中人亮晶晶等着他回答的双眼,他忽然心神一动,说出了一个意外…的答案。
“不喜欢。”
铃兰眸光颤了颤,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想低下头,可忽然,一只温良如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
铃兰讶异的顺着力道抬起了小脸,望着面前的男子一点一点靠近。
温热带着竹香的气息扑洒而来,她纤细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下,面颊沾染了丝丝红晕。
宋庭屿深深看着她,唇角轻扬,“可若是那精怪是铃兰所化,那我…便心甘情愿,为你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