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黄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贵无比。虽然姬青这一脉并不是纯正的周朝王室嫡系,但现今却也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的王族。
真正的燕国王族直系一脉,按照习俗,以国为姓,而旁支则继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们是堂兄弟,被燕王喜亲自赐丹与青是朱红色和青色,乃是绘画常用的两种色彩,更因为分别是中丹砂青穫矿石颜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册多记功勋,青史多记事,故丹青意同史册。
由此可见燕王喜对于他的长子与侄子,寄予了多大厚望。
姬青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难产而死,燕王后垂怜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宫中照顾。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又娶了一名继母,那妇人视姬青若己出,又给姬青添了几个弟妹,倒也一家和乐。
因为姬青与燕丹自小一起长大,两人本来就是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随着年岁增长,言谈举止越发相像。唯一的区别就是燕丹的眉毛过于柔和,想燕皇后一样是两道黄薄眉。而姬青则是两道剑眉,像是两把小飞剑一般直飞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柄初露锋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亲在姬青五岁之时,托人寻来了一对罕见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实后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实心,后面的都是空心的。姬青父亲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对名贵的犀角杯,而剩下的两块实心的犀角尖,则寻大师为这对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这两枚犀角印是古红色的,据说这种犀角已经越来越少见,怕是这种只生长古红色犀角的犀牛,在过若干年就要绝种了。犀角闻之有股清香,能为佩戴之人镇惊解乏。除了尖端用圆雕之法分别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钮外,印身没有任何多余的雕刻,显得这两枚犀角印通体润泽透亮,像是两块血玉。饶是见多了珍稀异宝的燕丹也爱不释手,经常随身携带,时时刻刻在指尖摩娑。
姬青年幼之时也如燕丹一般,极喜欢属于自己的这枚犀角印,但随着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这两枚除了印鉴不同外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为燕国皇族,姬青从小就不缺吃穿,习惯于被人奉迎,而跟随在太子燕丹身边,同样习字练武,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姬青曾经以为,他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坚定不移的认为,燕丹就是燕国下一任的王。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在燕丹与姬青出生之前,刚继位的燕王喜以为赵国自长平之战后,国力空虚兵力锐减,遂不顾属下的反对,出兵伐赵,结果被廉颇率兵围城。至此燕王喜便缩手缩脚,不敢随意出战。
燕国地处东北,民风彪悍,但可惜土地没有中原地区富饶,国力向来积弱。而随着秦国这些年征伐不断,连夺魏赵数城,即使是离秦国最偏远的燕国也人心浮动,惶恐不安。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国咸阳为质。
在最早的时候,人们为了能履行誓约,就会互相交换珍贵的事物做抵押,而后来发展到国家之间为了确保萌约能够缔结,就要交换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国有绝对的优势面前,那么就不是交换,而是单方面的了。
燕丹还有两个弟弟可年岁都还小。他退脱不了这个巨大的责任。
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却不能理解燕丹提出的要求。
燕丹同意去秦国,但唯一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
为何非要吾去?姬青抿着唇,皱着那对好看的剑眉,小脸上凝满了不甘愿。
秦人如狼虎般,可止他国小儿夜哭,而秦国的都城咸阳离燕国蓟城千里之遥,更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存在。
燕丹端坐在姬青面前,看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容,勾起唇角刻薄的说道‘燕国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国子民所奉。燕国子民肯血战沙场,汝只是以身为质,又有何颜面再三退脱?’
姬青被燕丹的一番言论说的小脸通红,虽然觉得好像是哪里不对,但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上来。
‘琅轩,汝可忧心家人否?随孤来’燕丹拂袖而起,带着姬青出宫直奔姬家宅院。
姬青默然的站在窗外,看着父亲和继母还有几个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和乐之景,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外人。
‘琅轩,汝应长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身后,幽幽的说道。
‘何为长大成人?’姬青闭了闭眼睛,总觉得屋内那幅画面非常刺眼。
‘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事理。其一,应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日月也东升西落,流水也从高到低,无一改变。’
‘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
‘随孤去咸阳,孤日后自当再与汝分说’
‘……诺。’
离开蓟城的那一天,姬青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不舍。
也许是那日看到的画面,也许是燕丹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姬青知道即使自己离去甚至死去,家人在悲伤之后也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就如他的父亲在他母亲死后,又有了他的继母出现。
坐在马车上,姬青从车窗帘飘动的缝隙中,看着蓟城的城墙慢慢远去,前来送行的家人也渐渐变成了天边的几颗砂砾,再也看不见了。他五味陈杂的转过头,却惊愕的发现燕丹竟然在款款的解开头上的委貌冠。
因为这一去不知经年,所以他们堂兄弟两人虽然未到及冠的年岁,却也提前行了冠礼。但姬青发现他这位堂兄居然并不是不习惯头上顶着发冠,而是继续脱着身上的衣袍。
他们离去之时,燕王喜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所以燕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礼服,而姬青则身份有别,不能穿尊贵的黑色,穿得是次一级的青色黄裳礼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阳,姬青是以侍从的身份随侍在侧,所以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是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礼服脱掉,只剩内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问孤,为何非要汝同行之?”
“为何?”姬青抬起头,这是他心中一直留存的疑问。
燕丹申出手,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案几,拂上自家堂弟的剑眉,定定的凝视他说道:“从今天起,汝乃燕丹,孤为姬青。”
姬青呆若木鸡,直到感觉眉尖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的割去,细碎的眉毛洒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的闭上了双目。
姬青呆若木鸡,直到感觉眉尖有冰凉的利刃贴近,才回过了神。他不敢动,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的那两道剑眉,被燕丹用匕首细致的割去,细碎的眉毛洒落在他的眼前,有几根飞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适应的闭上了双目。
“抬头。。。。伸手。。。。”
马车箱内,只有燕丹冷静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姬青从小就没有办法反抗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闭着眼睛一一遵从。隐约能感觉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脱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惊讶自家这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太子堂兄,居然还会服侍人
在这样舒缓的气氛里,姬青也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质子一向是战国时期最悲惨的一类人。从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却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让他同行,为的就是更换身份。而质子也是历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类人了,若是能熬过质子的这段时日,顺利归国,那么登基为王必然不在话下,例如越王勾践,例如现今那年轻秦王的父亲,秦庄襄王。
所以,他这个聪明的太子堂兄,并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随侍在侧。是想让他来承受屈辱?让他来当他的挡箭牌吗?
质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后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国,重新继续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里的眉毛细屑微微刺痛,让他有种先要流泪的感觉。
腰间袍带上的玉佩叮咚作响,燕丹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琅轩,可知孤所言其二呼?”
姬青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调整了心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知。”
“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这是在暗示他吗?姬青咬紧了下唇,许久之后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道:“。。。诺”
眼角那滴泪被姬青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他睁开了依旧刺痛的双目,头顶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压着他低头看着身上那原本燕丹穿着的黑色玄端素裳礼服,看了很久。
姬青抬起头,看向对面已经换好侍从绀袍的燕丹,发现他浑身的气势已经收敛,低眉顺目地像普通侍从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间的犀角印,心中浮现一抹难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换,那犀角印是否要换”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换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随身携带着的那枚。
燕丹把腰间的犀角印收入怀中,淡淡道:“无妨,汝应称吾为什么?”
“······明玑。”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燕丹的字。丹明玑、青琅轩······他们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现在,姬青无比痛恨这种相似。
“善。”
姬青没有再说一句话,麻木地坐在车箱内,听着外面的马蹄声,知道这驾马车,正不停地向着咸阳方向奔跑着,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预见的、悲惨的未来。
而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秦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岁的那一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他成了燕国的太子,并且去咸阳为质,回归故土的日子遥遥无期。
咸阳要比蓟城大上数倍,而闻名遐迩的咸阳宫,更是气势磅礴威武宏伟,让人站在那巍峨的城墙之下,就有种自感其身渺小的错觉。当姬青看到了年轻的秦王政时,更觉得此人有股君临天下的迫人威势。
姬青低着头,下意识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现在已是一名侍从,连咸阳宫的正殿都不得入内。而他,现在才是燕太子。
因为从小和燕丹一起长大,姬青模仿起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十分熟练,这一路上其他侍从也许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却无一人说破。也就说,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件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
燕丹不想为质,那么就只有他来代替,谁让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呢?
姬青深吸了一口气摒除杂念,以下臣之礼见过秦王政。
事实上,这位幽禁自己母后、杀掉自己两个异父弟弟、逼仲父吕不韦自尽、外界传闻残暴不堪的秦王政,对姬青并没有太多刁难。只是随意地问候了两句,便让人带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扫了一下秦王政案几上那一摞摞的书简,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万机的秦王政,又怎么会在乎他这个燕国质子?
燕国是战国七雄中离秦国最远的国家,范睢曾跟秦王进谏,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这著名的远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没有提到他们燕国,根本就是不把燕国放在眼内。
而送他这个质子远来咸阳,说起来应该更多的是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阳民风淳朴,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带刀剑武器,武风之盛,简直是他国所不能比拟。极少能看到身穿华服者,人人都步伐飞快,绝无漫步街头闲散之人。姬青只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浑浑噩噩地来到质子府。他以后的人生,就只在这方寸之地徘徊流连了。
事实上他还是可以自由出入质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门都会有秦国的卫兵在后面跟着,看起来像是在保护他的安危,实际上是在监视他的所作所为。这样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如芒在背,姬青实在是很难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岁,秦王政却不可能给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导学习,甚至想要看书也需要自己派人去买,而且每卷书简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泥沼,简直让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来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却几乎隔几日就会溜出质子府,在咸阳的大街小巷逍遥度日,很快地学会了咸阳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着如鱼得水的燕丹,姬青总是忍不住阴暗晦涩地想,若是他没有变成质子,是不是也会如此无忧无虑?又或者,依旧在蓟城过着世子的富贵悠闲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说的那样,人生总会有一些事情,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姬青已经习惯于每个月都会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点一点地用各种草汁逐渐改变着自己的容貌,有
时候姬青看见那张不起眼的黄瘦的脸容,都不禁有些发呆。
在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他们再也不相似,不管是从面容身材还是性格举止。
姬青变得阴沉冷漠,他越来越习惯于质子的身份,以至于多年前那些在蓟城的日子,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一般。
他觉得他就是燕国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灯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着印鉴上弯弯曲曲的线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轩……
一转眼,在咸阳已度过数年,姬青也长大了。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断不会短了他的吃食,姬青已经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对着铜镜修眉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那双剑眉若是在的话,肯定会为他增色不少。
这些年中,先是秦国大将内史腾攻韩,俘虏了韩王安,秦国在韩地建置颖川郡,韩国灭亡。之后秦国的反间计奏效,赵王迁自断其臂,一代名将李牧惨死在自己辅佐的王剑下,王剪大破赵军,俘虏了赵王迁,秦国把赵国收归版图,建立邯郸郡,赵国灭亡。
形势日趋严峻,秦国将要天下一统的锋芒无人可挡。咸阳上下一派战意盎然,捷报频传。
因为在咸阳呆了这么多年,姬青也偶尔被邀请参加一些秦国上层举办的活动。只是秦国不像楚国那样多宴会,更多的是春狩秋猎。燕赵之地因为经常会与北方的胡人交战,都善于骑射。姬青之前贵为世子,虽然没有亲上过战场,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拥有着出众的身手。但他毕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猎的成绩并不理想,更何况很多人不会让他顺顺当当地狩猎。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就是让那些秦国的王公贵族子弟取笑嘲讽的。
一开始姬青也会愤怒反抗,但他也发现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兴奋,他会遭到更多欺凌侮辱。所以他渐渐地也学会了漠然麻木,果然这样无趣的反应让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渐地转移了目标,让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阳生存下去。
但即使强迫自己尽量减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线的情报,今日秋猎之时,他耳听那些军勋世家的子弟们高声谈论赵国覆灭,那刺耳的喧笑声让他黯然失色。
韩国与赵国都已经灭亡了,赵国与燕国接壤,邯郸往东北方向去不远就是燕国王都蓟城,若秦军凶猛,那燕国岂能留存?
应该承担这一切,应该思考这一切的燕丹呢?那个真正的燕国太子这些年都行踪隐秘,若不是每个月发月例钱的时候能见到他一面,姬青几乎以为这人早就逃出咸阳了。
越想心情就越发烦躁,索性连质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阳街头胡乱走着。许是因为他这些年比较安分,跟在他后面盯梢的卫兵也减少了大半,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了。而像他现在这样随便逛逛,显然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并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姬青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其实记忆里家人的面孔都有些变得模糊不清了,也许他现在出现在家人面前,他们也认不出他来,毕竟他一走这么多年……
不知道晃荡了多久,直到夜色朦胧,姬青才渐渐回过神,而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停在了一处叫林记的粥铺前面。
看着那招牌上弯弯扭扭的小篆,咸阳只有一家卖燕地吃食的,姬青才想起来燕丹也曾提起过这里,而且在几年前还经常带这家的甘豆羹给他。只是那时他已经开始疏远燕丹,对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都视而不见,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现了。
怀着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这间粥铺外,正恍惚间,就看到一抹倩影挑帘而出,此时月色皎洁,更衬得佳人雪肤乌发,亭亭玉立。就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喧嚣都仿若抽离开来,姬青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幼时听过的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天绍兮,劳心惨兮!……”
姬青立刻就明白了燕丹为何喜欢总往这家粥铺跑,这位女子恐怕比他们的年纪稍微小一些,燕丹莫不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虽然只是猜测,但姬青却无比笃定。因为他们两个堂兄弟从小到大,不管是长相举止还是喜欢的东西,从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他父亲,给他们东西的时候都是一起给一对儿的,例如那对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铺,自然地和那位小老板娘攀谈,很容易就套出了对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秦国的士兵,而母亲是燕国女子,母亲早亡而父亲依旧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着学自母亲的手艺,开了这家粥铺。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这样没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袭父亲的姓,旁人都称她为林女。
林女一边笑着聊着天,一边呈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甘豆羹。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纯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红了。
这是燕国上下最主要的吃食,虽然他贵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为年幼贪恋这份甘甜,经常要求下人做给他吃。
已经……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这种味道了。
香醇糯软的甘豆充盈在唇齿间,姬青强迫自己遗忘的回忆瞬间闪现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乡之情,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林女显然是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体贴地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又端出来一盘刚出炉的蒸饼。
姬青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颇觉得不太好意思。这时的他才有了几分少年郎的羞涩不安,连看都不敢抬头看林女一眼,风卷残云般地把蒸饼就着甘豆羹吃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姬青还想跟林女攀谈几句,眼角却扫见跟着他的那两个侍卫站在了粥铺外面,是在提醒他应该回去了。
“公子如何称呼?”林女看姬青穿着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唤他一声公子,也绝不会辱没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间有种奇异的情绪在胸中弥散开来。
当年,燕丹是否也是有过这样的情况?
连自己最喜欢的女子,都不能告诉她自己真正叫什么。
姬青垂下了眼,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低声缓缓地说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从吃过林女铺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都不再阴沉着脸,几乎每晚都会准时地出现在林记粥铺,就为了吃那么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说几句话。
他早就在交谈之中,了解到了燕丹果然与她熟识,但也仅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并没有告诉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没有用自己的字来代替。姬青知道的时候,表面上微笑,但内心却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愿用假名来糊弄林女,可见他的那个太子堂兄对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记粥铺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燕丹,渐渐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视为威胁。
就凭现在燕丹那副黄瘦的模样,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后燕丹恢复燕太子的身份,也断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为王后。
而他回到燕国之后,便可以恢复自由,虽然可能世子的身份会被弟弟得到,因为顶替过燕丹的身份,在蓟城可能也不会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隐居,甚至去其他国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两个人,相依为命。
姬青只要想到这个未来,就会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在他看来,什么锦衣玉食什么华服豪宅,都是一座奢华的囚笼罢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现在还是被囚禁的质子身份,根本不能给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开始活络了起来,他辗转反侧了数夜,终于给秦王政写下了请求归燕的上书,反复修改了数遍后,才郑重其事地托人递到了咸阳宫。
而之后的几日,姬青都流连在林记粥铺,想要找机会和林女说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归。只是每次在袖筒里摩挲着那犀角印的印鉴,看着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颜,都觉得难以开日。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获准归国的时候,他会跟林女全盘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从林记粥铺走出,缓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质子府。他以为这一夜会像之前无数夜晚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却在看到质子府大门的时候,发现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飞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走出林记粥铺的时候还在的!
姬青很是着急地翻找着袖筒,后面监视他的两名侍卫见状走了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姬青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绝对不能让别人拿到这枚犀角印,否则他又该如何解释为何他会拿着刻有别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国的存在并不难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
装成若无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实上心急如焚。他一边焦急地查看着走过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边在脑海中疯狂地思考着丢失犀角印的后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随身携带着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顶的行为,但那至少也是为了留得日后表明身份的凭证。他的这枚犀角印除了会带给他无穷的后患外,根本就毫无用处!他早就应该把这犀角印磨平印鉴,彻底销毁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总觉得这是最后能够证明自己还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随时随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谁。若是毁去了,就好像是连自己的本心都摧毁了一般。
姬青转过一个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卓立在墙角下,来回观看着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着谁。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着什么东西,而指缝外垂下的赤色丝绦的结式,正是他无比眼熟的祥云结。
身体先于大脑的反应,姬青快步地走了过去,却那少年转回头看向他的那一刹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长相,立刻如坠冰窖。
这少年只穿着一袭看起来不起眼的宽袖绿袍明纬深衣,眉目如画,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后隽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见过他,那时还是孩童的他就已经为秦国立下大功被奉为上卿。在万众瞩目之下侃侃而谈。而之后的他,甘愿成为大公子扶苏的伴读,低调地成为了扶苏的影子,却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这时两人已经对上了视线,姬青此时想要掉头就走,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对方行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迹匆匆,可是丢了东西?”
那少年也同样施了一礼,勾唇高深莫测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时已经缓过神来,淡定地点头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确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与堂弟的关系真令人羡燕。”绿袍少年摊开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红色的犀角印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说得眉头一跳,但还是保持了镇定,毕竟没有人见过第二枚这样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说道:“孤离蓟城之时堂弟尚幼,不忍分离,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许下诺言,归蓟之日,便是归还此物之时。”
他不知道当年他随燕丹离去时,燕丹是如何做手脚掩盖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对方谋划多时,定会处理好其中破绽。只是姬青说到尚幼之时,想起自己和燕丹离开蓟城的年龄,大概就和眼前这少年被奉为上卿的岁数差不多。
果然人与人就是不同的。
内心苦笑连连,姬青从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着多说多错,便郑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谢,就转身离去。
绿袍少年看着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脚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内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
正思索间,绿袍少年却感觉到有两道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还有讨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咦咦咦?那个……不会是少年时的老板啊!我的天!长得好正太!”
“你小点声!被发现就不好了!话说,那枚犀角印是亚犀种群的古红色犀角吧!天!亚犀犀牛据说在汉代就已经在中原绝迹了,之后在地球上彻底灭绝。连乾隆皇帝都没看到过真正的亚犀犀牛。明清时代的犀角制品儿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来的颜色!天啊……”
“……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比我的还要大?”
少年皱了皱眉,觉得两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国人士,而且说的话胡言乱语。待他回过头看去的时候,却根本没有找到说话之人。
少年暗暗握拳,看来咸阳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质子府,把失而复得的那枚犀角印锁在了床头的柜子里,不再随身携带。
不久,秦王政有关于他请求归燕的回复也下来了,其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
姬青脸色铁青,秦王政压根就没打算答应他的请求,说什么如果偏西的太阳再回到正中来,天上降下谷子,乌鸦变白头,马生出角,厨门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脚,才让他归燕。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他此生再无可能回归故土。
巨大的打击让姬青一连许多天都没有提起精神出门,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过林记粥铺了。
心里想着他既然永远回不了燕地,那么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这样被圈养在咸阳,他也总不可能不成亲吧?他选不起眼的林女为妻,说不定秦王政还会安心不少。
只是这样聊以安慰的想法,连姬青自己都有点受不了自己的胸无大志。
不过,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是个被囚禁的质子,不是吗?
姬青情绪非常低落,但却完全没料到,他只不过是五日没有来林记粥铺,迎接他的却是门板上的一张封条。
这是怎么回事?姬青慌忙询问着左右的邻居,却被告知林记是两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而林女则是被当成燕国间谍抓走,不管是否属实,也肯定是再也回不来了。
姬青如遭雷击,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刑罚一向以严苛残忍著称,就连商鞅自己也被车裂而死,更遑论是叛国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着他的那两名侍卫打探下消息,而其中一名侍卫却对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暗示他别搅合这趟浑水。
这是……秦王政在对他上书请求归燕的不满吗?
一种刻骨的无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几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质子府的。
独自在院中呆立了许久,他想遍了各种可以能够求到的门路,都觉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谁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过像是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姬青在空荡荡的质子府漫无目的地游逛着,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们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间很想见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欢林女,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满腔的兴奋,却在他推开木门的时候,变得冰凉一片。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许久不见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着一柄锋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没能爬到榻上,更没有力气自己处理伤口。他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居然还消醒着,他听见姬青推门而入,甚至还睁开了双目,眼中清楚地写满了惊喜。
“天……怎么不喊人?”姬青慌忙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止血。
“莫……声张。”燕丹轻咳了几下,唇边溢出一道鲜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伤之事并不简单,否则他早就叫人来救命了。
这人怎么能这样?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来潮地来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伤口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再加上已经过了最佳施救时间,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这柄匕首,那么燕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事实上,他此时还能清醒地睁开眼晴,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壶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头抬了起来,喂了他几口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了燕丹的脸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鲜血,用衣袖沾了剩余的水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
燕丹脸上一直以来用来掩饰的草汁也随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张和姬青很相似、却又无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脸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声低问道:“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强地笑了笑,叹气道:“是吾连累了林女……”
“明矶!汝是间谍?”姬青震惊!同时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瞬间融会贯通。怪不得燕丹自甘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学会咸阳口音,怪不得他鲜少出现,怪不得他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原来他交换身份,不是为了让自己为他抵挡屈辱,而是侍从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消息而已!
“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燕丹扯出一个笑容,低语道:“琅轩,让汝离蓟,就已是……对汝不住。况且汝顶替吾身份……咳咳……秦国上下都着眼于汝,万不可……有一丝一毫错处。”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这些时日做的一些傻事。流连于林记粥铺、擅自上书请求归燕、丢了犀角印还被少年上卿所捡到……
姬青搂着燕丹的双手都在颤抖,泣声道:“都是吾的错……都是吾的错……”
“莫哭……琅轩,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汝归燕后,可寻一勇士,当朝刺秦王政,此乃绝佳时机……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无主……燕国之围立解……”
燕丹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查到的情报结合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可惜不能亲自送秦王政归西,燕丹表示遗憾之至。
“可……可吾如何归燕?”姬青六神无主。
燕丹无声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确是把自家堂弟保护得太过于无微不至,平日什么事都不让他知道,显然也是错误的。这时也没有其他办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托给姬青,告诉他如何假扮奴仆出咸阳,走哪条路线,去找何人接应等等。
言罢,又指挥姬青把他怀里一直随身携带的那犀角印摸了出来,沉默了片刻,才吐气缓缓道:“琅轩,其实汝还有一种选择。”
“何种?”
“恢复汝原来身份,逃离咸阳,就说燕太子丹在咸阳已逝矣。”燕丹的双目迷离,呼吸困难,已是弥留之际。
“明玑!”姬青双目垂泪,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做梦都想着要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但此时此刻,却觉得这并不重要了。可是要让他去密谋刺杀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么的普通,每天只会怨天尤人,又怎么能承担得了这么大的重担。
“琅轩……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长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礼,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晓这世间,即使少了汝,也无一改变。而其二,则是知晓这世间,总有些事,是无论汝如何努力,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晓有些事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尽最大努力……去斗上一斗……”燕丹的话语凄厉,之后,骤然断绝。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着一身满是血污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从床头的柜子里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来,同时把那枚沾满血溃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这一对犀角印多年以来,头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着那两枚犀角印,目不转睛。
他究竟是谁?他是姬青?还是燕丹?
这回,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别人帮他选择。
许久许久之后,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