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天光墟】
“汤小爷来啦!”
本来安静的天光墟里,不知道谁高声喊了一嗓子,大部分人立刻都朝声音响起的地方奔去,摊主们都放下手中正在忙的事情,连街道两旁的铺子里的人也都闻声跑了出来,可见声势浩大。
郭奉孝摇着折扇,看着忽然热闹起来的天光墟,唏嘘不已:“这娃子,也不怕树大招风,小心哪次被人暗害了都不知道。”
站在他旁边的岳甫擦拭着佩刀,不甚在意地说道:“施夫人喜欢他,墟主罩着他,众人都护着他,放心。”
“在下才没担心他呢。”郭奉孝言不由衷地嗤笑道。他精于谋略,自然知道汤远这小子为什么这样有恃无恐。
这汤远拿着施夫人送的信物,还有墟主为他测算的天光墟开放的时间,一次次堂而皇之地出入天光墟,用各种各样的糖果、巧克力和稀奇古怪的现代制品换些古董出去。明摆着就是由墟主罩着的。
汤远又是小孩子,成年人对他有天然的包容,再加上他每次带来的东西又好吃又好玩,天光墟里的大部分人都非常期待他的到来。且不说这些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若真有人敢对汤远下手,肯定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操起家伙。
不过,郭奉孝就是看不惯汤远这小子占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子。原以为是个“傻白甜”的小孩儿,结果却是个芝麻馅的汤圆。那施夫人被他哄得差点儿就要抱着他认干儿子了。更可气的是,这小子拥有这等条件、这等靠山、这等运气,居然只是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真是气死他了!若是换了他……换了他……
岳甫瞥了眼摇扇子的速度变得飞快的好友,知道这位公子哥说不定又在心里转着什么弯弯道道。他懒得猜,更何况猜也猜不到,索性继续心平气和地擦拭着手中的佩刀。
不远处的包围圈之中,汤远意气风发地把鼓鼓囊囊的小背包从肩上摘下来,熟练地开始兜售起来:“这次有比上次的铅笔更神奇的圆珠笔哦!不用削,也有各种颜色,就是不能用橡皮擦掉写过的笔迹。还有望远镜,用这个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信?试试看喽!反正我也不怕大叔你抢走,尽管拿去试!哦,还有这种绒毛玩具。啧,不要小看这个玩具,这只猫可以重复你说过的话,特别有意思,就是需要电池。哦,电池是它能量的来源,需要单独购买。不附赠不附赠!”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了开关,旁边的猫咪玩具随之开始摇头晃脑地重复着他的话:“……不附赠不附赠!”
“哇!它开口说话了!是不是成精了啊?”“哇!它开口说话了!是不是成精了啊?”“居然真的在重复我说的话!”“居然真的在重复我说的话!”
众人惊叹不已。
老实说,汤远这小子每次带来的都是些新奇的玩意,天光墟的众人就算不打算以物易物,也喜欢围观看个新鲜热闹。况且,汤远开价并不高,往往很平常的东西就可以换。
介绍完这回带来的东西,汤远开始与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姐姐交换东西了。没办法,他实在是太贪吃了,医生给的零花钱完全不够他胡吃海喝,医生又不允许他自己出门打工,他只能自己想法子赚外快。
汤远第一次来天光墟的时候就认识了那个博物馆的馆长,之后又有了可以随意进出天光墟的机会,便开始倒卖各种小玩意。
不过从天光墟里带出去的东西都定格在了当时,而没有时间流过的痕迹。例如那位书斋的主人为了跟他换一支铅笔,给了他一枚玉扣。这枚玉扣按理说应是诞生于秦
末汉初,但这枚玉扣出了天光墟,也还是才琢成十几年,而不是两千多年。好在这玉扣玉质细腻、造型古朴优美,汤远还是从馆长那里换了价值可观的零花钱。
这对汤远来说就足够了,要是次次拿出去的都是古董,才会招人怀疑呢!再说他吃零食也吃不掉那么多钱啊。
他也不怕超时代的东西被天光墟里的人带到其他时代,因为天光墟会自动判断,超出时代印记的物品只要被带出天光墟,就会直接化为齑粉。
所以这小生意就顺顺利利地做了起来,汤远带来的东西很快就被看中的人一扫而光。大家见汤远不再从背包里拿出东西来,也都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什么?那背包里明显还有东西?怎么这么笨啊!那明显是汤小爷给墟主和施夫人带的礼物!
汤远喜滋滋地把换到的东西往背包里揣好,一抬头,发现还有一个穿着紫衣服的青年蹲在他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包。
汤远并不意外,除了一开始进天光墟结交的郭奉孝和岳甫两人,这位紫衣青年算得上是他在天光墟里的第三个朋友了,他叫婴。没办法,同为吃货,有共同语言啊!
“汤汤,还有上次那个巧克力球吗?我喜欢里面有坚果的那种,有带吗有带吗?”紫衣青年双手合十,期待地看着汤远。
“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汤汤!”汤远别扭地纠正道。汤汤什么的真像女孩子。“念起来跟糖糖很像,很好啊。”婴偷偷地咽了咽口水。也不怪他这么失态,天
光墟里什么东西都有,就是没有食物,他被困在天光墟里这么久了,虽然没有饥饿的感觉,但精神上难以忍受啊!
汤远感同身受,若是换他这样,肯定早就疯了。
“喏,这是今次的零食。这是夹心饼干,叫白色恋人,特别好吃。这次你拿什么来换啊?”
虽然同情,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天光墟的规矩:以物易物,公平交易。
婴也知道汤远对他特别关照,基本上他每次拿什么来,汤远都给他换,不管值钱不值钱。看了眼面前那盒饼干,婴从怀里摸出来一件东西递给了汤远。
东西入手感觉是一块玉,汤远的嘴角就已经弯了起来。玉件是最好变现的,婴也不是白占他便宜的家伙,下次可以给他多带点儿好吃的。
把饼干交换了过去,汤远低头细看,发现这是一块矩形的白色玉件,表面光滑,
特别像一枚没有雕琢的印章。待他把这玉件翻过来,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玉件表面上,居然被人用朱砂写了三个大字,陆子冈。
“这是什么?”汤远震惊。他当然知道陆子冈是谁,是那晚和他一起误入天光墟的那位,并且现在他二师兄的哑舍正由这陆子冈看着。
问题是,为什么天光墟里居然有个写着他名字的玉件啊?!
婴此时已经撕开包装,把一块白色恋人塞进嘴里,甜美的味道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这个什么饼干的名字真直白,吃了会让人想起甜蜜的恋人吗?
听到汤远的问题,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是六博棋的棋子啊。你没玩过六博棋吗?”
“六博棋?呃,听说过,没玩过。”汤远挠了挠头,他倒是听师父说过一次,曾经也嚷着想玩,但被师父一打岔就给略过去了。
“这么好玩的棋你都没玩过啊?”婴同情地看着他。
汤远暗暗地咬了咬牙,决定下次带象棋、国际象棋、跳棋、飞行棋、大富翁来给婴玩!他深吸了口气,拽回重点,问道:“六博棋的棋子上为什么写了人名,而且还是我认识的人?”
婴把嘴里的饼干咽了下去,意外地眨了眨眼睛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这是我在天光墟交换来的东西,已经不知道过了几手了。”
汤远把手中的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怎么看都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棋子:“就只有这一枚棋子吗?其他的棋子你还有吗?”
婴舔了舔手指上残留的饼干渣,笑眯眯地说道:“当然有啊,以物易物,公平交易。”汤远默然无语。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小子可怜呢!
“还有十一枚棋子和棋盘、棋盒。记得交换的吃的不许有重复的哦!喏,不过这种饼干可以再来一盒。”婴咂巴着嘴,掰着手指头算计着。他就怕这汤小爷对六博棋不感兴趣,否则剩下十一枚棋子就不成套,要浪费了。还好,这汤小爷看起来还挺在意的,不枉他特意挑了这枚带名字的棋子。
对于这种不择手段的吃货精神,汤远也是很服气。好在零食什么的对他来说也很容易买到,便认命地叹道:“好好好,都要都要。其他棋子上也都有名字吗?”
“只有另外一枚有。”婴想起那枚棋子上的名字,沉下了脸,不再多说别的,挥了挥手中的饼干盒,转身离去。
好想知道另外那枚六博棋上写着的是谁的名字啊!汤远恨恨地跺着脚,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平日里都是趁着医生大叔值夜班偷溜出来跑到天光墟的,今天是出了青石碣那档子事,他师兄追到了家里,更和医生大叔意外碰了面,也不知道医生大叔哪根筋接错了,非要去找他师兄理论,这一走一晚上都没回来,而且看样子短时间内也回不来。他睡不着觉,这才跑出来到天光墟贩卖东西,根本不能和平常一般待很长时间。
汤远只好把手中这枚六博棋的棋子贴身收好,拎起背包朝一旁的郭奉孝和岳甫走去:“两位大哥,这是这回的书,你们看看满意不?”
作为汤远第一次来天光墟便结交的朋友,郭奉孝和岳甫虽然最开始对他不怀好意,但最终结果还是不错的。况且岳甫因为自己动过歪念头而感到各种愧疚,后来在天光墟帮了汤远很多忙——最开始还是有很多人看他汤小爷年纪小,想要欺负他来着。
汤远每次给他们带的书都是按照他们的需求来的——郭奉孝喜欢看谋略方面的书,岳甫则是偏好山川地理方面的著作。两人一开始都抱怨简体字和从左往右横看的模式看着不习惯,不过看着看着也就不得不习惯了。郭奉孝博闻强识,看完书还能与天光墟里书斋的老板用这些书再交换书看,倒是把彼此僵持的关系弄得稍微缓和了一些。
岳甫是负责天光墟治安的军士,郭奉孝有各种渠道,再加之他们在天光墟滞留的时间颇长,这两人说不定是天光墟内消息最灵通的存在。
所以他们与汤远交换的,就是天光墟的情报。汤远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谁最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谁按捺不住想要离开天光墟了……诸如此类的消息,说是情报,莫不如说是八卦。
汤远听得表情扭曲,因为天光墟里许多人都是历史上的名人,对于这些人搞出来的八卦轶事,他也是过了好一阵才能淡定如常地接受的。
岳甫拿了书,说了几条八卦当交换,便迫不及待地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去了。只剩下郭奉孝,陪汤远走去施夫人所在的绣坊。
“对了,据说赫连那家伙最近入手了一支笔,有还原能力,还可以改写任何字画。”郭奉孝用扇子敲了敲手掌心,一脸的艳羡,“小汤圆,你想想下次可以带来什么东西,把那支白泽笔换过来。”
“白泽笔?”汤远的脸色凝重了少许,他从师父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古董,“赫连他是从什么地方入手的这支白泽笔?”
“据说是从前不久来天光墟的新人手里换的,是在你们来之前就换到的。”郭奉孝打开扇子,徐徐地扇了起来,“怎么,你知道白泽笔?”
“听说过。”汤远只说了三个字就沉默了下来。
天光墟看上去像是没有时间流动,但事实上也是有时间的。因为这些来到天光墟里的人是有先后次序的。只能说天光墟的时间流速非常地慢,而且是独立于真实时空的。
这天光墟里有各个朝代的人,可汤远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却从来没在天光墟里碰到比他现在所处的时间更“未来”的人。
这代表着什么?难道说天光墟也有泯灭的一天?而且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不敢去深想。
白泽笔之前一直都是在赵高手中,后来是不是还在他手里,汤远不清楚。再加上刚收到的那枚写有陆子冈名字的六博棋棋子,汤远觉得这其中应该埋藏着什么线索。
“好啦,想要知道什么,在下帮你去打听。小小年纪,不适合把眉头皱得那么紧。”郭奉孝合拢扇子,用顶端点了点汤远的眉间,笑眯眯地说道。
“那就拜托大哥哥了!我下次多给你带几本书!”汤远精神一振,把自己刚才产生的怀疑挑着能说的说了出来。
郭奉孝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眯了眯双目。
【贰:西湖湖心亭】
寒风狠狠地刮过西湖,湖面泛起道道波澜,湖水翻涌着朝岸边拍打而去。树上枯黄的树叶被吹落枝头,在空中画了几个圆圈,纷纷扬扬地落在湖面上,随着涟漪缓缓飘荡着。
忽然,湖面上的那些落叶沿着逆时针的方向旋转起来,眨眼间就形成了一个偌大的旋涡,水面翻滚不已。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旋涡中排水而出,衣服上连半点儿水珠都没有。他的手中,正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小亭子。
如果医生注意到了这一幕,肯定会认出来这从湖底而来的年轻男子,正是他找了一整晚的哑舍老板。而这老板手中所拿的,是当初他从哑舍拿走的振鹭亭模型。
老板今天来这里,是想去西雍村拿个东西。
赵高要下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棋局,他为了师父,不得不应战。除他以外的四个执棋人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但他倒是可以先把充当棋子的五个古董凑齐。
要想能与赵高搜集的邪气古董匹敌,他肯定不可能从哑舍之中选古董,哑舍里的古董大多都是身怀执念之物,玻璃心十足,一点儿挫折都受不了,更别提与他物争斗了。
只能从守藏库中挑选——师父所在的门派喜好收罗天地间遗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黄帝、尧、舜、禹的传奇年代过后,天地灵气消弭,遗留世间的神器会对凡人产生巨大影响,因此先人便在中原各处建立了数个宝库,把这些神器逐一封印在其中。当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更多的是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灵智的器物。
而师父留给他的那枚玉璇玑,就是开启这些宝库的钥匙。只是自从玉璇玑不小心被扶苏滴血认主,他便只能带着扶苏前去。在扶苏过世之后,他若是必须要前去某个守藏库,也只能带着当时的扶苏转世同去。
扶苏之前被赵高提起,恐怕现今也已经落入赵高手中,不然后者不会这么有恃无恐,不怕他不就范。
那么,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医生……
只是医生失去了与他有关的记忆,正好他也想让医生离这团泥沼远一些,顺理成章地拉开两人的距离,毕竟医生并没有责任和义务来掺和这一切。
所以他也没想过要恢复医生的记忆。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可以独自承担。
西雍也是守藏库之一,除了商族人在其中遗留的异宝,许多沉入水底的奇珍也都在此。同时,还有一些溺水而死之人存在其中。很多很多年前,有两个从西雍出走之人回到现世,引起巨大的是非,最后竟导致无数人惨死,他这才决定把作为西雍入口的振鹭亭收回,彻底封印西雍。
直到医生第一次进哑舍,只看了一眼就拿起了那个振鹭亭模型,并且阴差阳错地掉入了西雍,他才又重新开启了这个守藏库。当年他找回了医生,因一念之差并没有把振鹭亭收回,现下可以用玉璇玑随意进出,想来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的。
老板今天来到这里重回西雍,是为了寻找适合在棋局中使用的古董。他最终选定了几样,随身带了出来。
在离开之时,他听杜十娘说起这几年,除了医生到过西雍外并无新人前来,但有两名男子在医生走后,离开了西雍。
老板沉思了片刻,也没问那两名男子的具体身份——既然来到现代社会好几年都毫无动静,应该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一切,他也无须追查。只是难免西雍之内有人会效仿,再次造成很久之前的那种惨案。为了减少不安定因素,老板在走之前,还是把振鹭亭回收带走了。
杜十娘欣慰地让他赶紧回收,说这振鹭亭在一天,西雍里的妹子们就会心思浮动一天,总忍不住想要找机会下船到振鹭亭下面溜达溜达。这都是因为振鹭亭的传说:相传在振鹭亭下可以遇到想见之人,许多久别的人都会约在那里见面……
老板踏上岸,一边走一边把手中的振鹭亭摩挲把玩了几下,放进了风衣口袋。而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了在台阶上抱膝而坐的医生。
老板握住振鹭亭的手顿时一紧。
医生呆呆地仰着头,看着那位古董店的老板徐徐向他走来。风吹得那老板身上的风衣猎猎作响,露出他身上绣着赤龙的黑色衬衫。那条盘踞在他腰间的赤色长龙栩栩如生,一只龙爪抓在他的心口处,而露出獠牙的龙头对准着他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行动。
医生总觉得印象中这老板的衣服并不是这样的。对,在黑玉球的记忆之中,这哑舍老板穿的是唐装,而不是衬衫。
喏,这条赤龙虽然长得一样,但绣的位置稍有不同。
眼见对方朝他走来,医生连忙站起身,却见这位身穿赤龙服的古董店老板面不改色地与他擦肩而过。
医生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前行。
老板停下了脚步,但却并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
医生定定地看着对方,迟疑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是不是以前认识?”
“不,你认错人了。”这哑舍的老板淡淡说道,语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感。
医生并不意外对方会否认,如果他们真认识,昨晚见面的时候对方就说了。他感觉到掌心所接触到的皮肤冰凉刺骨,甚至连脉搏都……似乎察觉不到!医生瞪圆了双目,打算抬起对方的手腕仔细观察。
但老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而是顺着他的动作,也不知是怎样活动手腕的,灵活地从他的掌控中脱离了出来,而且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医生才发现自己可能太过于失礼,连忙收回手。这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怎么可能没有脉搏呢?一定是他手指头冻僵了,都没感觉了。
两人在湖心亭下相对而立,默然无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老板盯着医生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呃……这里不是公园吗?不是买票就能进的吗?”面对老板的疑问,医生强自镇定地辩解道,却下意识地把手放进了衣兜里。
老板顺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了他鼓鼓的衣兜,还从他的指缝间依稀看到了一颗黑色的玉球。老板双目微眯,眉间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迹,须臾又舒缓平展开来。
医生本来有着一肚子的问题,但真当面对着老板的目光时,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是觉得很为难,但又不想别人看出来,假装无事发生……
不对,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医生捏了捏掌心的黑玉球。
他们之前肯定是认识的,而且……而且可能还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不知你为何在此,但我奉劝一句,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请离我越远越好。”老板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绕过了挡在他面前的医生,继续迈步前行。
看!又是这样疏离的语气,但实际上他说的肯定是反话!
医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这么了解这个对他来说应该是陌生人的老板。
他看着老板大步而去,也不着急,而是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慢悠悠地踱着步跟在对方身后。
湖心亭是西湖中心的一座小岛,上岛下岛都需要坐摇橹船。而现在离下一趟摇橹船开船的时间还有很久,就算老板躲着他走,这湖心亭就这么大,还能走到哪儿去?
换句话说,这里是最好的地点了,绝对适合聊天谈心。
因为知道老板肯定走不掉,医生开始重新整理思绪,发誓今天必须刨根问底。结果当他随意地一抬眼时,却发现老板转入了一棵柳树背后。
医生横移了几步,绕过遮挡视线的柳树,正好看到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亮黄色的布巾,而且那条布巾上正泛着诡异的金光。
医生发誓,那亮光绝对不是反射的太阳光。
潜意识里觉得老板一定是要溜走,医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大步跑了过去,在金光弥散开来的那一瞬间,伸手拽住了黄色布巾的另一端。
本来两人站立的树下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几片枯叶在空中飘荡,旋转了几个圈后,翩然落地。
【叁:繁塔】
医生在抓住黄色布巾的那一瞬间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雪花点,不得不闭紧双目。
这是……低血糖的症状?不对啊!他早上在老张头那里吃了一笼小笼包、喝了一碗粥啊!医生也来不及去裤兜里摸给汤远准备的巧克力,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了一块棉花上,只好先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不要摔倒。
也许是他摇摇欲坠的情况不太好,旁边有只手伸了过来,扶住了他的手肘,防止他真的摔倒在地。
其实眩晕的时间也就一两秒钟,医生很快便感觉到脚踏实地,而就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支撑着他身体的那只手也同时收了回去。
医生顺着那只手收回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好看到老板微微蹙起的眉头。这是……他的擅自行动给对方增添麻烦了?
老板把张角的黄金巾从医生的手里扯了回来,收回大衣的口袋中。这条原本属于黄巾起义首领张角的黄金巾,是胡亥与扶苏重逢后奉上的古董之一。因为实在是使用方便,省去了坐飞机、高铁的路程时间,扶苏便收下了,而后硬是塞在了他手中。
老板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他方才也是心神乱了,等不了摇橹船靠岸,便想借着黄金巾一走了之。谁承想医生竟也跟着来了。黄金巾必须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再次使用,这次他真的是作茧自缚了。
医生环顾四周,震惊地发现自己竟已不在西湖湖心亭,四周不是一望无际的湖面,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而在他正前方,静静地矗立着一座古怪的砖塔。
说古怪,是因为他从未看到过如此样式的砖塔。
这座六角砖塔只有下面的三层,乍看之下就像是被凭空削断了上面的几层。而在第三层顶上的最中央,却坐落着几层小塔,使得整座砖塔的比例极其失调,就像是一个硕大的编钟,上面的小塔像是编钟的把手。
砌成这座砖塔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着一个凹圆形的佛龛,龛中有佛像凸起,一砖一佛,神情姿态各异。这些佛像风吹日晒、沐雨经霜,许多甚至都已经面目模糊,一看便能感受到那种厚重的历史沧桑感。
医生左右看看,这里如他所料地空无一人,但他发现了熟悉的栏杆和垃圾桶,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个公园。医生悄悄松了口气,不过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里还是杭州:“我们这是到了哪儿?”
他这一开口,才发觉天气冷得很,嘴里呼出的都是白汽。
因为老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医生便也不指望他能回答问题,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居然还能用!
咦?他为什么会觉得能用很奇怪……难道是在西雍手机都不能用留下的阴影吗?医生甩了甩头,把奇怪的念头抛开,定睛查看地图上显示的定位。
“我们现在是在开封?这里是……繁塔?”
“繁不念‘fán’,而是念‘pó’,这里是繁塔。”老板淡淡开口道。
医生暗搓搓地打开了百度百科,快速浏览了一下。
繁塔始建于公元 974年,是开封现存最古老的佛塔,当年“繁台春色”是著名的汴京八景之一。繁塔原有九层,高八十余米,在元代因遭雷击毁掉了两层,明初时又因为“铲王气”一事,仅余下现今下面的三层。到了清初,第三层顶部的平台上加建了六层小塔,封住了塔顶,也就是现今的繁塔。
医生翻了翻网页,抬起头看着面前雄伟壮丽的繁塔。虽然这繁塔的造型有点儿古怪,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异之处。这里是景区,尽管不是旅游旺季,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零星几个结伴而行的游客。医生觉得老板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把这里选为目的地,如果振鹭亭的回忆是真的,那这里也应该是等同于西雍村的存在。
嗯,他的推断有很大可能是对的。毕竟他是一瞬间就到了这里,而不是坐高铁来的啊!
医生瞥了一眼站在一旁表情冷淡的老板,知道不能指望这人主动跟他解释,只能自己摸索起来。
当然,最值得怀疑的就是这座繁塔。
正好一个旅游团走了过来,医生大大方方地跟在旅游团的后面迈步上了台阶,顺便还听导游用夸张的语气讲解了明初“铲王气”的事件。据说当年朱元璋为了让长孙朱允炆顺利继承皇位,颇费了一番苦心。他登高望远,发现开封一带祥云翻腾,似有龙腾之兆,便下令把繁塔铲去四层,以期铲除王气。
医生一边听着导游介绍,一边跟随着旅行团走进了繁塔。在走进繁塔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依旧站在台阶之下的老板,发现对方正神色平静地目送着他,便知这繁塔之内肯定没有异样。
导游说这繁塔内部有石砌蹬道盘绕而上,但却是直接从第一层盘旋上到第三层,第二层必须从蹬道转出塔外,沿外壁而入,十分危险,所以正常参观都是直接上到第三层,第二层一般不带领游客参观。不过看老板淡定的表情,应该也不是第二层有问题。
生怕老板趁他进入繁塔的时候溜掉,医生象征性地晃悠了一圈就走了出来。而这时,老板已经走上了台阶,来到了繁塔所在的平台。
医生见对方还是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便毫无目的地围着繁塔绕起圈。令他意外的是,老板淡然的神情一变,甚至有几分紧张的意味。
不会吧?繁塔的内部没有问题,反而是周围有问题?
医生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不远处还有几个游客正迎着太阳拍照。于是医生放心大胆地继续绕着繁塔走。
身后传来了老板的脚步声和他特意压低的劝说声:“快停下!”
“我为什么要停下?因为我没买票吗?一会儿我出去会补张门票的。”医生早憋
着一股火,几近挑衅地说道。任谁被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还疑似丢失了很长一段的记忆都会生气,他还算脾气好的呢!
“不能再往前走了。”老板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算了算时间,皱眉道。“为何不能再往前走了?你说原因,我就停下。”医生认真地说道。他虽然放慢
了脚步,但依然没有停下来。
老板想要说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而是直接上前抓住了医生的手腕。直到他确认自己成功地让医生的脚在踏进繁塔的阴影里之前停了下来时,才无声地松了口气。医生回头本想与其争论,正好看到对方放松下来的神情,猜测道:“前面……是
不是有危险?”
老板缓缓地点了点头。“是无法说出来的危险?”
见老板又缓缓地点了点头,医生开始迟疑了。虽然老板并不告诉他实情,但确实并没有加害他的意思,他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不过……就这样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也不甘心啊!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晌,谁也没注意到,繁塔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离医生的脚越来越近。就在阴影与鞋底重合的那一刹那,仿佛须臾之间,那片阴影就像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
医生只觉得脚下一松,竟整个人跌了下去。他的手腕被老板死死地拽住,但也并没有支撑多久,好像连对方也都跟着他一起掉了下去。
正在繁塔另一边脸贴脸自拍的两个女生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救命,按快门的手迟疑了一下。两人放下手机,绕着繁塔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是我们听错了吧?也许是有人在看抖音视频什么的。”“是的哦!导游刚数了下,我们团的人都在。”
没错,光天化日,怎么可能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