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咸阳宫外,依旧如前几日一样人声鼎沸。太阳还没升起时,就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均对着宫门翘首以盼。
大批的人流量也带来了繁荣的商机,离着咸阳宫极近的一家徐记饼店本来生意就不错,现今更是忙都忙不过来。
徐掌柜索性又多雇了几个人,自己则混在客人之中聊天。他字不识几个,却喜欢听文人士子们说什么之乎者也,听多久都不会厌。
掌柜的有这样的态度,这饼店又离咸阳宫不远,这几日竟也成了一小撮文人们聚集的地点。
“天刚亮就这么多人,这家饼店很好吃吗?”
徐掌柜一听就能听出来这是带着赵国口音的,他循声看去,发现是位穿着青色长袍的年轻人,长袍的袍角还绣有八卦的暗纹。这年轻人的长相俊秀,长发只是松散地打了个结,用三根象牙发簪随意地插着,在背后自然垂下。若是赵高在此处,肯定会认出来这位青袍男子,正是赵国的太史令大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位太史令大人会出现在咸阳,而且相貌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样年轻。
这几日倒是见遍了六国的奇人异士,徐掌柜的眼力被锻炼得十分精准,亲自扬起笑容迎了过去,热情地介绍起自家店铺里的米膏饼。
这徐掌柜能在咸阳宫外开店,虽说也是托了在咸阳做官的亲戚的福,但这店铺能开得红火也是因为店里的东西确实好吃。
米膏饼是一种用舂碎的米搅拌成的小饼,平常人家也就上屉蒸熟。但徐掌柜却是用动物的膏脂煎熟,其间再夹些蔬菜或者肉片,更是美味至极。这种徐记米膏饼吃起来香脆可口,又方便快捷,价格也不贵,所以颇受欢迎。
徐掌柜直接干脆地让伙计给这位青袍男子上了一盘店里最贵的羊肉米膏饼。他向来眼神犀利,自然看得出这位青袍男子是位不差钱的,肯定不会付不起这盘饼钱。
“咸阳最近……倒是热闹啊。”青袍男子环顾一周,发现这店里竟已是座无虚席,有大半人竟都是站着的。
没有吃饭光占着座聊天的文人同时站起来好几个为他让位子,徐掌柜拱手笑着谢过,安排这青袍男子去其中一桌坐下。见他看着周围一副奇怪的模样,便好奇地问道:“这位先生,竟不是为了那一字千金而来的吗?”
“一字千金?”青袍男子见米膏饼端了上来,也不嫌烫手,直接拿起吹了两下便放入口中,“好吃!好吃!”
收到赞赏的徐掌柜笑容更深了,热情地讲解道:“这不最近咸阳城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吕丞相编撰的《吕氏春秋》出炉了嘛!”
“吕氏春秋?”青袍男子嘴里嚼着东西,却不耽误他字正腔圆地说话。
“没错,其实都是吕不韦手下的门客们撰写的。”坐在旁边的文人甲不屑地说道,带着一股浓郁的燕北口音。
“且不论是谁写的,这著书立说可是件大事。这吕不韦这么搞,倒像是哗众取宠了。”坐在对面的文人乙不紧不慢地评论着,是一口纯正的南楚口音。
周围的文人们都簇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为青袍男子讲解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各种的口音方言充斥着小小的饼店,竟是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青袍男子一边吃着米膏饼,一边从其他人的话语中拼凑出来发生的事情。
原本是个商人的吕不韦,当年在邯郸做生意时,结识了当时在邯郸做人质的异人,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现今秦王政的父亲。吕不韦在知道了异人的身份后,便奇货可居,在他身上投资了全部的身家,甚至连秦王政的母亲赵姬都是吕不韦送给异人的。所以坊间流传现今这个“仲父”吕不韦,实际就是秦王政的父亲。
当然,这样的传言委实不可信,秦王室又不是傻子,这关系到王室传承的正统,马虎不得。
不管舆论如何,吕不韦现今是秦国的丞相。他集结了手下门客,编撰了《吕氏春秋》。近期每日都会在咸阳宫外挂出一篇,宣称谁要是能删改一字,就奖励一金,便有了一字千金之说。
“这一字千金,可否有人领到?”青袍男子好奇地发问。
“这……”众人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人不甘心地说道:“那吕不韦一手遮天,书简旁就挂着鎏金书削,可谁也不敢真的上手去拿啊!”
此起彼伏的赞同声,大有知己之意。书削就是修改文字时所用的器物,这样大大方方地放在旁边,反而没人敢去动了。
“要说这吕不韦也是厉害,本来他那破书谁都没兴趣看,这样一搞,倒还真想看看了。”
“据说这消息已经传到了其余各国,齐国稷下学宫那边也要派人来了呢!”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稷下学宫是第一所由国家创办的学府,世间大儒皆聚集于此,经常举办闻名天下的演讲和辩论。孟子、淳于髡、邹衍、荀子等等,皆曾经在稷下学宫授课。稷下学宫容纳诸子百家,是天下文人学子的圣地殿堂。
此时提起了稷下学宫,众人又是一波兴奋,不禁开始猜测稷下学宫会有哪些知名的学者要来咸阳。直到有人举着帛布冲了进来,上面正是誊写今日公布的《吕氏春秋》内容。饼店里翘首以盼的众人停止了议论,呼啦一声都围了过去。
“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於公……”因为人多,不能保证所有人第一时间看到,有人便拿起那块帛布朗声念起。
徐掌柜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沉醉地跟着摇头晃脑。
青袍男子虽说没有过去凑热闹,但也放慢了吃饼的速度。当听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时,更是连咀嚼都忘记了。
这个吕不韦,倒是有些意思。
每天贴出来的篇幅倒是不长,很快就念完了。饼店里鸦雀无声,人人低头思索,都在品味着字句中的深意。
徐掌柜倒是也没有插嘴打断大家的思绪,而是安排小二再给每桌多续一壶温汤,多上一盘点心。等他安排完回来,发现那青袍男子已经走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了几枚三晋一带流行的布币作为饼钱。
倒是个怪人,徐掌柜也不甚在意,收了盘子后开始竖着耳朵听其他人开始议论今日的《吕氏春秋》。
咸阳宫暖阁
赵高把今日《吕氏春秋》公示之后,民间的各种议论收集整理起来,呈上秦王政审阅。
自从白仲死后,赵高随着秦王政回到了咸阳宫。他虽然不知卦象所指的“丧朋”是何意,但他与白仲并算不得朋友,所指的也定不是后者。
羽算筹再也没有什么提示,赵高便遵从本心。阿正差点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雪地里,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但阿正却非常的信任他。尤其在他尽心尽力地辅佐他后,阿正就越发看重于他。当然,表面上并没有给他封很高的官职,可实际上交代给他的都是许多重要的情报事务。
时隔多年,赵高再次接触到这些朝野之事,心智见识比当年成熟许多的他,更是得心应手。再加上阿正是个比他兄长更为合格的上位者。也许是儿时成长的环境、父母的冷漠、周遭的敌意、险恶的处境,让阿正性格冷硬,没有了不必要的仁慈。
暖阁内一直有频率地响起书简翻阅的啪嗒声,赵高偷瞄着秦王政的表情,欣慰地发现阿正现在已经能做到喜怒不辨了。
“赵卿的字,写的真好。”秦王政才刚及冠,但却已经当了七年的秦王,说话间已有了王者的气度。
赵高垂首应下秦王政的称赞。他少时与阿正倒是很少文字交流,所以也不怕这一点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在秦王政身边做事越久,赵高就越不想阿正发现他的身份。他希望在阿正心里,高儿永远天真纯朴。
“王上,吕相此举,多有逾越。”赵高撇除杂念,沉声道,“尤其今日贴出的《贵公》一篇,其中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特意讨好民众,以博虚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赵高打小就对那个吕不韦印象非常不好,可以说阿正拥有悲惨的童年,吕不韦算得上是始作俑者。
“莫急,《吕氏春秋》成稿之时,吕相就送过来了。孤看过几遍,写得甚好。”秦王政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书简,拿起另一卷文书,提笔批注。写了几笔后,又觉得自己一时兴起模仿了赵高的笔体有些不伦不类,便拿起手边的书削把刚写完的字刮掉。
赵高看着他用书削,想起了吕不韦那种莫名的自信,补充道:“宫门前悬挂的那枚鎏金削,都没有开过刃,连指尖都划破不了,更遑论竹简了。那吕相,分明就是笃定了没人敢上前提出异议。”
秦王政放下书削,淡淡道:“一字千金,吕相此举,引天下英才来秦,岂不妙哉?”
赵高细察阿正的神色,发现他确实是毫无一丝不悦的痕迹,才并未多言。不过确实静下心来想想,吕不韦一字千金此举,看似风光,实际自毁名声。《吕氏春秋》的正文他也曾看过全篇,因为是许多门客编纂而成,其中所表达的理念多种多样,甚至还会自相矛盾。而除了政论之外,《吕氏春秋》包罗万象,其中还有天文、地理、农学、养生、音乐、经济等等杂学,难以成为惊世巨作。
而且吕不韦就算名声再响亮,也不可能威胁到王位,所以阿正才没把他放在眼里。
赵高这么一想,便释然了。当初暗害阿正的凶手,并不是吕不韦,而是另有其人。
“王上,成蟜于屯留叛秦降赵。其侍女改嫁前,产有一子留于宫中。”赵高压低了声音汇报道。成蟜是异人回到秦国之后所生的孩子,是阿正同父异母的弟弟。若说整个秦王宫,谁最想阿正莫名其妙的死去,那肯定就是成蟜了。在阿正没有回秦国之前,成蟜才是最有可能登上王位的继承人。
而经过调查,多项迹象表明,成蟜就是阿正屡次遭受暗杀的幕后指使人。
阿正在确定之后,并未对成蟜做什么,而是派他出兵攻打赵国。没想到成蟜见势不妙,不想莫名其妙地死于乱军之中,索性在屯留直接叛秦降赵。
这倒也去除了一个心腹大患,只是赵高留意到成蟜叛逃之后,还有个孩子出生。不知阿正是否要斩草除根。
“无妨,一稚子尔,又有何惧。”秦王政轻描淡写地说道,继续提笔批注。
赵高确定阿正是真没有把那个孩子放在眼里,便也不再多言,由着后者自生自灭。他沉吟了片刻,不知最后这条情报如何开口说起。
“支支吾吾,还有什么要说的?”秦王政并没有抬头,却像是脑袋上长了眼睛,看得到赵高为难的神情。
“王上……太后在雍城……又诞下一子……”赵高断断续续地说着,实在是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啪!”秦王政手中的竹简直接被他按断了一支。
赵高深深地低下头去。
在异人,也就是秦庄襄王死后,赵姬成为了秦国王太后。年轻寡居的她不甘寂寞,又与吕不韦旧情复燃,私通宫闱。吕不韦不堪赵姬痴缠,怕惹祸上身,干脆安排了一位天赋异禀的男子用太监的身份进宫,伺候赵姬欢心。赵姬也是深宫寂寞,这位名叫嫪毐的男子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赵姬赐他侯爷身份泼天富贵还不算,前两年竟让赵姬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为了掩人耳目,赵姬带着嫪毐和那孽子迁到了陪都雍城居住。没曾想一个儿子还不够,赵姬这又生了一个!
即使暖阁里一片鸦雀无声,但赵高依然能感受到秦王政身上传来的滔天怒火。
恐怕比起对于母亲私生活混乱的怒火,阿正更生气的,是赵姬对这两个孩子的爱吧……
因为异人在大难当头独自逃走的行为,造成了赵姬在赵国的悲惨遭遇,赵姬的内心恨他入骨。正所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不爱人者及其胥余。在阿正有记忆以来,根本没有得到赵姬一丝一毫的母爱。等他们来到秦国之后,赵姬就算再补偿,也为时已晚。
而赵姬为嫪毐生的两个儿子,却是赵姬的心头肉,不用去查都知道照顾得如何无微不至。
案几后传来压抑地喘息声,秦王政刚毅的脸上阴晴不定。
赵高知道此时已不是他在场的好时机,告了声退便徐徐而出。
而就在他刚阖上暖阁的大门时,暖阁里便传出了案几被掀翻的巨大声响。
看来,虽然同样是刚出生的稚子,这一次,秦王政还真是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方才的那句话。
咸阳城的升平巷原本是秦国最尊贵的贵族所居住的地方,据说整个一条巷子都属于这个家族,当年每天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灯火彻夜不眠,真可谓是歌舞升平。
但随着这家的族长叛逃国外,升平巷便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虽然秦王并没有收回这个府邸,但显然这个家族已经负担不起这座宅子的一应花销,遣散了奴仆,把偌大的宅院分开陆续租了出去。
几十年下来,升平巷便成了贩夫走卒经常流连的地方,时间久到他们都已经忘记这片府邸的主人到底姓什么了,就连府邸上的牌匾都落满了灰尘,隐约可以看得出来有个“甘”字。
“对,这里就是甘府了,”一位住在升平巷里的老伯,领着一位青袍男子停在了这片府邸的偏门。“前几日这府里还有了喜事,那晚整条街都听到了小公子的哭声,可有劲了!”
“哦?具体是几天前呢?夜里的什么时辰?”青袍男子感兴趣地温声询问道。
“就是前儿个夜里,啼哭声混着夜里更夫的击柝声,应该……正好是二更天。”老伯下意识回忆了一下,随即警觉地反问道:“你这后生,问的这么清楚作甚?”
青袍男子嘴角抽了抽,这老伯,都回答完了才问他,是不是反应的有点慢啊?他用左手迅速地掐指一算,双眼闪过一丝惊喜。若是这老伯给的时间没错,这新出生的孩童,应是个将星降世。
脸上漾出丝毫不作假的喜意,青袍男子回过神,见那老伯一脸防备地看着他,轻咳一声解释道:“在下是甘府旧识,来咸阳特意拜会,故人有后,甚是惊喜。”
老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敲响甘府的偏门,跟前来开门的仆人轻声细语地道出来意,被后者恭敬地迎了进去,这才放心地离去。
虽然甘府家道中落,但在老伯心中,依然有着崇高的地位。
老伯离去前,又看了眼那衰败到极点的府邸,轻叹了口气。
说不定哪天,就否极泰来了呢……
公元前235年雍城
今年刚刚六岁的扶苏,已经被教导得比一般孩童稳重成熟。他稍稍提着及地的长袍,迈着小腿快速地追着前方迈大步的秦王政,尽量不让走路的幅度变成小跑,保持着大公子应有的气度。
正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扶苏发觉秦王政的步伐慢了下来。深知自家父王压根不可能是为了体贴他跟不上才缓下步伐,扶苏平复了一下呼吸,好奇地抬起头往前看去。
蕲年宫前的广场上,空旷无物,除了侍卫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一阵冷风吹过,明明已是入了夏,可扶苏却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几个片段从脑海中瞬间掠过,明明那时才两三岁的他应该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可来到这里时,如同噩梦般的画面一张接一张的闪现。
如果仔细低头看,在蕲年宫广场青砖的缝隙之间,都是被鲜血浸染过的褐色泥土。虽然都已经过了三年,但依然留有连雨水都没法冲刷掉的痕迹。
这里是雍城,秦国的陪都。秦人从西部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崛起,一步步到达关中肥沃之地之间,曾经经历了八次都城的迁徙。咸阳是秦国的终点,而以河流为城的雍城却是秦人最中意的水上秦都,作为都城长达三百多年的历史,埋葬过最多的秦国君主。
所以即使秦国为了更好的东进一统霸业而迁都咸阳,雍城在秦人心中依旧很重要。
赵太后也认同雍城很重要,她为了掩饰身孕,买通巫师占卜说雍城对她十分吉利,便迁往雍城旧宫居住,并在这里与嫪毐陆续生下了两个儿子。
扶苏年纪还小,但也知道最基本的人伦道德。他无从揣测当年父王知道赵太后生子一事后的心情,但也能猜得出来最初父王是想忍让的,毕竟嫪毐和赵太后的这两个孩子,是健康的生下来了。
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嫪毐有了两个儿子还不够,居然还自称“假父”,妄想刺杀父王,夺取王位,让自己的儿子登基为秦王!
扶苏猜到应该是最后这一个原因刺痛了父王,令他实在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底线一再被打破,但一旦触及到权力,却是父王不能碰触的逆鳞。当年父王的亲政大典,应该是故意选在雍城来举行的,就是为了用自己作饵,引诱嫪毐先出手,才好以叛乱之名彻底铲除对方,也断绝了与赵太后最后一丝的母子之情。
而那时,父王怕把他留在咸阳被有心人绑架利用,干脆把他也一起带到了雍城。
不成功,便成仁。
扶苏回忆着脑海中破碎的画面,耳畔回响着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在一晃神之间,向前迈着细碎步伐的他撞到了一具坚硬的身躯,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免于狼狈地摔倒在地。
“多谢父王。”扶苏定了定神,强自镇定地说道,只是微红的耳根泄露了他的窘迫不安。
“小心看路。”秦王政淡淡说道,并不认为是他突然间停下,才导致自家大儿子撞上了自己。
“诺。”感受到肩膀上的手掌离开,扶苏微微失望地垂下眼帘。他见父王移开了视线,便偷偷摸了摸肩膀,仿佛那里还留有父王残存的温度。
秦王政事务繁忙,扶苏其实很少见到他一面,所以无比珍惜与父王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再加之他下面还有好几个年龄相近的弟弟,从他懂事起,就强迫自己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让父王满意。
扶苏回想着之前听来的情报,据说朝中有大臣上书,建议父王为国民做出表率,以孝治国,迎赵太后回咸阳。而带他一起来雍城,应该也是为了讨赵太后的欢心,顺利达成目的。
这些情报,都是现任中车府令赵高告诉他的。扶苏对那个不拘言笑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却知道对方是父王看重信任之人。不过就算是中车府令,恐怕也没有看出来,父王其实对赵太后,有着既想接近又想忘却的矛盾心理。
扶苏闷不吭声,陪着自家父王站在蕲年宫前的广场上站了许久,直到他的脚都开始酸麻了,秦王政才重新向前迈开了步伐。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也没有太过于复杂。
对于秦王政的求见,赵太后避而不见,秦王政又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地说软话?直接命人撞开殿门闯了进去。
接下来的情况更是急转直下,两母子说了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赵太后更是在发现了扶苏之后,越发崩溃。
原因无他,若是嫪毐的那两个孩子还在世,差不多正好就是扶苏这么大岁数。
这种刺激之下,赵太后更是情绪崩溃,口不择言地说出各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狠话,越发消磨了秦王政心中仅存的那一点点母子之情。
最后两人自然是不欢而散,秦王政压根就没提要接赵太后回咸阳的话。
旁观了全程的扶苏目瞪口呆,木愣愣地跟着自家父王走出了蕲年宫。
而宫外,一直守候在宫门口的中车府令赵高,见到秦王政铩羽而归,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回咸阳!”秦王政怒气冲冲地吩咐道,甩袖上了车驾。
“诺。”赵高拱手应是。
扶苏在仆从的帮忙下,打算爬上了另一架马车,却在仰头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了赵高低下头时的表情。
唇角那抹志在必得的微笑,令他不寒而栗。
这人……是知道父王带他来就一定会触怒赵太后,导致此行无功而返?
所以……这一切,都在这人的算计之中吗……
扶苏翻阅着藏书室的书简,看得津津有味。
他最近喜欢看的书是《吕氏春秋》,里面不光是枯燥的大道理,还有许多其他典籍上都看不到的知识。尽管有些字他还不认识,有些语句也看不懂,但他可以记下来,等夫子讲课的时候问明白。
咸阳宫的藏书室很大,仅供王室自用。秦王政因为政务繁忙,很少亲自来这里看,经常是有内侍来搬运书简。扶苏启蒙之后,闲暇时间倒是都泡在这里。他下面的弟弟们年纪更小,还没到能耐得下性子读书的时候。四公子将闾曾经装作对读书有兴趣,但一坐下就睡了过去,最后是顶着脸颊上全是书简印子走了出去,就再也没来过。
所以偌大的藏书室,平日里除了获得恩赐的大臣们偶尔可来此借阅书简外,就只有扶苏一人在这里读书。
不过,也可以说不止他一个人……
扶苏把手中的书简递给旁边伺候着的内侍,淡淡道:“看得眼睛都累了,顾存你接下去念吧。”
顾存是始皇亲自挑选出来送到扶苏身边的贴身内侍,自然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他朝大公子投了一个不赞同的目光,但手中还是接过了书简,朗声念了起来。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於水……”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在离他们最近的书架旁,有一抹绛紫色的袍角显露了出来。
“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
顾存也才不到十岁,虽然能做到谨言慎行,但实际内心还是有些小孩儿心性,故意越读声音越小。书架后的那抹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往外探。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这寥寥几句便把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令人忍俊不禁之余,又不免沉思。而在顾存念到“以此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时,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已经坐在了扶苏的案几边,怯怯地扬起小脸,聚精会神地听着。
顾存见自家大公子欣慰地勾起笑容,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个四五岁的孩童,虽然身份尊贵,长在宫闱之中,可却因为他有个叛逃在外的父亲,便在宫中如同隐形人般的存在。他甚至都没有名字,小时候侍女们随意地称呼他为婴,即使现在长大了也是如此。
顾存谨记身份,倒是不便提醒大公子,但想来比起那些心思叵测的弟弟们,婴确实没有利益纠纷,反而能让大公子体会到兄弟情谊。顾存把思绪收回,当他看到书简上接下来的文字时,不禁一怔,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念了下去。
“有过於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
婴虽然不识字,但却听得懂,脸色瞬间刷白,连身体都微微颤抖。
“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
顾存念完最后两句,合上书简,看着婴呆愣的表情,知道为何大公子会挑出这一段来让他念。
这是……在安慰婴?安慰他即使有个叛国出逃的父亲,也并不代表着他的未来会和那成蟜一样?
藏书室里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顾存正想放下书简取些吃食来,却在眼角余光发现有个身影站在藏书室的门口,身上的玄黑色袍服和赤色云纹刺绣,令他扫了一眼,就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见……见过王上。”
“念的好。”秦王政不拘言笑地评价道。
顾存却汗如雨下,怎么偏生被秦王听见了?同样的文字,在不同人耳中听起来那就是有不同的解释啊!这……岂不是明着说大公子有可能没能力继承秦王之位吗?
“父王!”扶苏一时没想那么多,自从雍城回来后就没有见过父王的他异常欣喜,连忙起身拱手行礼。
在他身边的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也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还差点被自己的袍角绊倒,跌跌撞撞地学着扶苏行了个礼后,就一直低着头不吭声,看样子像是想在地上找个缝隙钻进去。
“这是……”秦王政没办法不注意到婴,虽然他的儿子都已经多到他都记不住名字和面孔,但见到他是这样怯懦态度的,却是一个都没有过。
跟在他身后的赵高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这是婴,成蟜的儿子。”
赵高的声音如冰珠般寒冷,在他吐出“成蟜”这两个字时,婴的身子明显摇晃了一下,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秦王政的目光锐利了那么一瞬间,但也只是因为“成蟜”这两个字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当他看到婴如筛子般颤抖的小身板时,漠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扶苏虽然并不想这么早就离开,但他也知道让婴留在这里反而是不好的。父王现在是不计较,但不代表看着婴在面前晃来晃去还不计较。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跟父王道别,之后半拖半拽地拉着婴离开了藏书室。
看来以后,婴定然不会再来藏书室了。他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让这个警觉心超强的小娃子卸下心防靠近他呢……
赵高目送着两个小孩子拉拉扯扯地离去,并没有多说什么。呵,这样的感情其实无比的脆弱,等扶苏察觉出来与婴来往,会令父王厌恶后,就会疏远婴了。而婴,恐怕会更受打击。没有什么要比给了人一点希望后,又让人彻底绝望更痛苦的了。
赵高没有吩咐内侍进来,而是亲自伸手收拾案几上的书简。
只是当他看到书简上的文字时,不禁挑了挑眉。
这……大公子真的不是知道了什么吗?怎么这么巧?正好就在看《吕氏春秋》?
“怎么?你没听见刚才念的那几句吗?正是《吕氏春秋》里的《察今》篇。”秦王政盘膝坐下,不以为意地拿起案几上的书简翻阅着。
“王上好记忆,臣并未通读《吕氏春秋》全文。”赵高谨慎地回答道。吕不韦当年在嫪毐叛乱时,便被牵连罢相,迁居河南封地。而在这几年之中,其余六国的宾客在吕不韦府邸络绎不绝地拜访,秦王政已经忍耐多时。再加之前不久在雍城受了赵太后的闲气,秦王政便修书一封,呵斥吕不韦不安分。谁知吕不韦竟喝了鸩酒一死了之,朝中几位大臣因为此事,连番上书谴责,秦王政正是心情不好来藏书室散心,没想到扶苏正好在看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
“吕卿这书,最后是不是也没人拿到那一千金啊?”秦王政语气轻松地问道。
本是一套极好的杂学典籍,结果最后却让人一提起此书,就想起那一字千金的典故,让人忽略了典籍本身的优秀,也是过犹不及了。
赵高一边在心中评判着着,一边回答道:“回王上,确实没有人拿到,挂在城门的那枚鎏金书削吾记得……就在这间藏书室里放着。”他说罢,走到旁边的几个书架张望了一下,抽出来一个锦盒,翻开看了看,“果然,至今还没有开过刃。”
“这枚书削你就拿走用吧,放着也是浪费。”秦王政随意地说道。
“谢王上恩典。”赵高也不客气,锦盒也不要了,直接拿起这鎏金削端详。他同时也留意到,秦王政的目光划过了案几上的某处,而这已经是进了藏书室之后的第三次了。
而秦王政反复目光流连的,是扶苏剩在漆盘里的几块点心。
赵高的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是的,阿正还是如少时一样,喜欢吃甜食。只不过据说是入了秦王宫后,曾经因为吃了一块点心,差点被毒死,之后就生生把这个嗜好戒掉了。就连现今掌权了,也没有改变。
王,是不需要弱点的。
正如同爱笑的阿正,现在再也很少笑了。
赵高拿着鎏金削,忽然有感而发道:“如果这过去,都可以用这书削消除,就好了。可惜历史已经既成事实,无法修改。”
秦王政微微弯了弯唇,挑眉道:“谁说历史不能修改?也许在千年之后,孤就是个暴君,汝是个奸臣,而吕不韦就是个奸商。”
赵高无言以对,实在不知道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秦王政也只是随口一说,他翻了翻案几上自家大儿子留下来的笔记,摇了摇头。
“赵卿,汝书法大善,从明日起,便去教扶苏习字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