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日,百事顺成。邦郡得年,小夫四成。以蔡,上下群神乡之,乃盈志。】
高泉宫
“留神!留神!这彩漆凤鹿木雕座屏可精贵得很!仔细着点!”
“那张黑漆朱绘云纹案几去放到大公子的寝殿!”
“这些书简都先搬到偏殿,那里以后就作为藏书室!”
顾存站在高泉宫大门内的广场上,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内侍和婢女搬运着东西。
因着大公子扶苏年龄渐长,不便于长居在咸阳宫。秦王政给了他恩典,让他自行选择宫殿,扶苏就选了这座高泉宫。
高泉宫是紧邻咸阳宫的一处宫殿,占地并不大,但给大公子居住是足够了。这处宫殿是秦宣太后时期建造的,虽比不上隔壁咸阳宫的气势恢宏巍峨壮丽,但也别有一番精巧雅致。因依山而建,又引入了一汪清泉从高处潺潺流过,故名为之高泉宫。如若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登上高泉宫最高的殿堂极目远眺,便可在东北处遥遥看到那滚滚而过的渭水,令人心旷神怡。
顾存十分喜欢这里,最简单的原因就是在这座高泉宫里,一切俗务都是他说的算,再也不用看宫中各处管事的脸色行事了。
不过扬眉吐气的顾存也只是得意了片刻,看着乱糟糟的广场,便立刻被打回了原型。实际上凡事都需要他做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刚刚搬进来,杂务繁多,看着这一地纷乱的家具,更是令他头疼。
“你们把这些搬进去,各殿先随意布置着。”来日方长,要是真仔细布置,小半个月都搞不定。先把这乱摊子收拾了,以后再慢慢调整吧。
顾存抬头看了眼天色,连忙又赶去了庖厨。
离真正的吃饭时间还有段距离,顾存检查了一下今晚的菜单,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庖厨亲自端了甜粥和糕点,准备让大公子先垫垫肚子。
太阳已经慢慢西落,顾存一走进书房,就感觉到房内光线明显太过于昏暗。他连忙放下手中的糕点,把案几旁的青玉五枝镫雁足灯点上。
书房里的竹简也是刚搬进来的,并没有来得及整理。顾存见大公子放下了笔,开始喝起了甜粥,便蹲下身帮他整理案几旁散落的竹简。
顾存是习过字的,卷起竹简的时候顺便就略略看了几段,不由得眨了眨眼,把刚卷好的竹简重新展开。“凡春三月乙丑不可东,夏三月戊辰不可南,秋三月己未不可西,冬三月戊戌不可北……这是《日书》?殿下居然在抄《日书》!”
不怪顾存这么惊讶,《日书》是一本结合天象,选择时日吉凶宜忌来行事的占卜书籍,囊括了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是秦国最畅销的一本书。有些迷信的百姓,每天一睁开眼,就要翻阅《日书》,看一下今日的宜忌,来选择今日所做的事情。就算已经约好了要去某地,只要《日书》上写着不宜此事,便会立刻取消,改日再成行。甚至于有些生下来的孩童时辰不好,也会受到爹娘的冷遇。
也不管这《日书》所指点预测的是否准确灵验,迷信的百姓几乎把这本书奉为天书,用书中的文字来决定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若是他们哪天没看《日书》,反而会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顾存自然也知道这本大名鼎鼎的书,因为秦昭襄王就是喜好研读《日书》,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们为了揣摩上意,慢慢地《日书》就变成了整个秦国都流行的书籍了。
也好在这本《日书》所讲述的,不过就是百姓日常之事,并没有涉及国家大事和战场杀伐,就算是迷信,也动摇不到国之根本。
不过在秦王政掌权后,就没有助长这股风潮。虽说也没有明着反对先祖的嗜好,但日常行事并没有按着《日书》上的指示,时间久了,最起码朝臣们也就没那么在意《日书》的宜忌了。
若说是别人在抄《日书》,顾存肯定没这么惊讶,大公子又不是别人,怎么会不知道秦王政对《日书》的偏见?
扶苏慢慢喝着甜粥,看到顾存难以置信的眼神,不由得苦笑道:“你仔细看手中的《日书》。”
顾存低头看了看,这卷《日书》和其他《日书》也没什么区别啊?顾存也是曾经偷偷翻阅过《日书》的,虽然不能说其中所有章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但这确实是《日书》无疑。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字迹结字端庄体势工整……
“咦?这是中车府令的字?”顾存看出了端倪,毕竟中车府令赵高的字骨气丰韵,方圆妙绝,只要是见过的,就难以忘却。顾存本就心思灵巧,瞬间就猜到了缘由,不由得反问道:“难道是中车府令让殿下临摹《日书》的?”
扶苏无奈地点了点头。
顾存无言以对。
赵高以书法闻名,朝野上下无人能及。当初秦王政下令让赵高来教导大公子书法,顾存还觉得与有荣焉,是秦王政重视大公子。结果赵高只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丢一卷书简来让大公子临摹,时不时抽查一番,并没有太过上心教导。前些年宫中事务繁多,那中车府令一年半载的才来一次也不稀奇,顾存早就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了。
“这以往……临的都是《论语》、《荀子》,怎么这次换了《日书》?”顾存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发表意见。不怪他多想,实在是差得有点多。
“那赵大人恐怕就是随便抓了几卷书简来打发我罢了。”扶苏放下甜粥,其实严格说来,对方做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父王只让赵大人教导他书法,并没有允许对方教导他其他东西。那这个字教的是什么,怎么教,全是赵大人自己把握。
他之前临摹的那些书简,后面都有写上自己的感想以作批注,想来那赵大人应该也是从未看过吧。
扶苏低头看了看案几上摊开的书简,叹了口气道:“其实若我再年幼几岁,怕是会对此书沉迷不已。”
“不知该做何事时,会告知你该行何事。不知该如何选择时,会告知你该如何选择。不知未来如何,会告知你未来何种模样……”
“一言一行都有规矩有忌讳,几时可出门,出了门该往哪个方向走,甚至连做了噩梦都要披头散发地向神祷告。”
“长此以往,便会毫无主见,被影响了判断,左右了决定。”
“那么这一生,究竟是因着自己的意识而活,还是被此书所掌控?不可细思。”
“越是誊写,就越是理解父王看轻此书的缘由,这倒是要多谢赵大人。”
顾存总觉得那赵大人并不是安着这一片好心,万一大公子沉迷《日书》可怎么办?一想到会有这种可能,顾存就不寒而栗。不过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他也不好乱说,只能换了个角度,赞美自家大公子道:“也得亏是殿下,小子我也曾看过几卷《日书》,若不是宫中翻阅不便,恐怕我也会把《日书》奉为圭臬。”这《日书》都是写在竹简上的,也有《日书》的用法是拿数十个写着《日书》的竹简,抽取其中一个,以写在上面的《日书》来判定今日的吉凶。顾存在几年前曾经相当痴迷于此。呃……或者说,现在也不能免俗,连决定搬到高泉宫的日子都是翻《日书》定的。
扶苏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顾存,摇头笑道:“拿《日书》中《生子》这一章来说,哪有哪日降生的孩童,就能定了对方这一生的命运?难道乙丑这一日生下来的所有孩童,都是贫而有疾?甲寅生下来的都能当官吏?再说,这些卜辞对于子孙的最高期望也不过是做大夫。再次就是有肉吃、有好衣服穿、有剑可以用,说明《日书》是给平民百姓所写,孤看了又有何用?”
说到最后一句时,扶苏难免带上了些许王室子弟的自信和骄傲。而且这点自信和骄傲却丝毫没有令人反感,反而让人心悦诚服。
“殿下睿智。”顾存油然而生地赞叹道。
扶苏笑了笑,捡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块,皱了皱眉道:“太甜了,让庖厨少放点饴糖。”
“诺。”顾存笑眯眯地答应了下来。
在咸阳宫大公子只能谨慎小心的生活,搬到高泉宫后明显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了许多。
真好。
【挚日,不可以行。以亡,必挚而入公而止。】
升平巷
在一处府邸的偏门处,有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儿坐在门槛上,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泛黄葛衣,抱着一捆书简,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过往的街坊邻居都见怪不怪,有人经过这孩子时,还怕自己的脚步声惊动对方,特意绕开一点,放轻了步伐。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家里祖上声名显赫,但却由于这家的族长叛逃国外,一个大家族轰然倒塌。这孩子是这一代的独子,从小在这狭小的院落里长大,因为偏院堆满了杂物,所以想要看书必须来到门外才能见到阳光。本来这些街坊邻居都以为他是看不懂这些竹简的,但他在这门外的阶梯上一坐就是好几年,除了雨雪风霜之日,都能看到他抱着竹简坐在这里。
有时,也能看到一名身穿青袍的道人坐在这孩子旁边,或是教导于他,或是两人争辩。也有好奇的人旁听过,却觉得道理太过于深奥,没听多久就觉得脑壳疼,纷纷摇头离去。
什么兵啊,君啊,离他们这些百姓们实在是太遥远了。下一顿饭吃什么,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阿罗啊,你这么钻牛角尖做什么?小小年纪,想得简单点不好吗?”青袍道人手里捏着几颗煮过的豆子,惆怅不已,“例如想想,怎么赚点钱改善下膳食啊……”
“食可果腹,衣可蔽体,足以。”身穿葛衣的孩童淡定地说道。不过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吹过,他也忍不住搓了搓手。现在已是初秋,昨夜还下了一场大雨,身上本应是盛夏季节所穿的葛衣根本不足以御寒。
青袍道人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操心生计,也是一种耻辱。
但他也很无奈啊,他也很穷的啊……
青袍道人惆怅地把手中的豆子放入口中,只用清水煮过的豆子因为柴火不够没有煮透,所以并不软糯,硌得他牙根都有些痛。
是时候考虑接下去怎么办了,难不成他要重操旧业,摆摊给人算命吗?不过算了算,今天不利于出门,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葛衣孩童并没有觉得口腹之欲有多么重要,歪着头眺望着远处的咸阳宫半晌,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幽幽地说道:“杀一人谓之不义,杀十人十重不义,杀百人百重不义。而攻国乃成千上万重不义,却谓之义。此仁义崩坏乎?”
这是《墨子·非攻》之中的论点,葛衣孩童最近一直在研习此书,所以有感而发。
青袍道人一边嚼着无滋无味的豆子,一边随意地回答道:“这还不明白?当一国之王还不够,想当老大嘛!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
最后一句是出自《孙膑兵法》,是属于兵家的思想观点。葛衣孩童早就读过,当年看兵书时,也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上战场拼杀得你死我活。可随着读的书越多,思想就越与往日不同。
“征战出兵,冬夏恐寒暑,只能春秋两季为之。可春行则废民耕地,秋行则废民获敛,百姓荒地无收,饥寒交迫。即便可得三里之城,七里之郭,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者之多。国家发政,夺民之用,废民之利,若此甚众,然而何为为之?”葛衣孩童用手指抠着竹简,一脸的迷惑不已。
“兴兵而伐,则武爵武任,必胜。按兵而农,粟爵粟任,则国富。兵起而胜敌,按兵而国富者王。”青袍道人拍了拍手中的渣滓。这几句是出自《商君书》,是法家代表人物商鞅的著作。秦国是在商鞅的改革下迅速崛起的,虽然商鞅的结局并不美好,但秦国至今依然沿用他的治国理念,以法家为主导。
“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
青袍道人并不是信奉以杀止杀的人,但也觉得现今这等乱世,也唯有以战止战。这个时代已经礼乐崩坏,不可能出现尧舜禹那样的圣人。他说完也没有再言语,见葛衣孩童依然是一脸倔强的表情,心知简单的只言片语是无法扭转他的思想。
不过这也没什么,前几个月这孩子还在嚷嚷着“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最近就变得“兼爱非攻”了。这是看书容易被其中观点感染。等看书看得多了,确立自己判断事物对错的准则,也就不会这么钻牛角尖了。
这些诸子百家的著作,都是各有道理,否则又怎么会聚集那么多信众,连君王都坚信不疑。
就像是人生的道路有许多条,只有自己才能选择最终去走哪一条。他人可以引导,却不能替对方去走。
怎么去选择,只能自己去判断。
所以青袍道人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怜爱地摸了摸葛衣孩童的头,起身走入了甘府的偏门。看天色也差不多了,不知道厨房还能寻觅点什么吃食来。
葛衣孩童面无表情地拨弄了两下被青袍道人弄乱的头发,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咸阳宫的屋檐,注视着夕阳缓缓落下。直到最后一丝阳光湮灭在天际,葛衣孩童才如梦初醒。
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慢吞吞地扶着门框起身,看着他因为坐了时间久了而跺了跺脚,又看着他跨入门槛关上门扉。
随着门阖上的声音,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微微眯了眯。
“师父,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小师弟吗……”
“真是……让人羡慕呢……”
【成日,可以谋事、起众、兴大事。】
经常在升平巷来去的街坊邻居们,最近发现甘家小子身边的青袍道人不知所踪,换了一名紫袍青年。这名青年长得虽然俊秀,但眉眼之间却缠绕着一股郁气,让人见了就想要避之唯恐不及。
也有人怀疑这紫袍青年不是什么好人,但离得近了,就能看得到他腰间挂着的铜印。
秦国自秦昭襄王以来,便有百官佩印的制度,官印的质地从高到低有金银铜之分,印绶也有紫青黑黄四色,等级极其森严,决不允许私刻和盗用官印。而且更有懂的人,看到这紫袍青年虽然官印是铜制,印绶是黑色的,但这官印的印面不到一寸见方,乃是田字制式。
要知官职较低的官印,是只用一半大的日字制式印面,叫“半通”。这青年看起来年纪轻轻,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这样判断出来,也就没人为这甘家小子感到担忧了。反倒觉得甘家虽然败落,应是还有以前的关系,说不定还能帮衬一二。
葛衣孩童也不知这紫袍青年姓甚名谁,之前有像青袍道人那样自己扑上来收徒的,也有见他抱着竹简当街读书好奇过来与他聊天的。只是这位紫袍青年不像其他人那样好奇地问两句就走了,反而最近每日都来他这里坐上一个时辰。
别的也不说,而是跟他随意聊一些诸子百家,有些论点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种新奇和引人入胜的角度。
最近四五日对方都是夕阳西下前到来,葛衣孩童虽然口中不说,但实际上还是期盼着的,看一会儿书就忍不住抬头朝巷口张望。
只是今日,太阳都落到了咸阳宫主殿的房檐上,紫袍青年还是没来。
葛衣孩童失望地吐出一口气,不过又旋即自嘲地笑了笑。对方又没有跟他约定过每天一定会来,都是他一厢情愿。
再说对方也没有跟他通报姓名,也就没有什么结交之心,恐怕就是最近几日闲极无聊,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葛衣孩童收拢心神,趁着还有光亮,打算把手中的这卷《荀子》看完。
说起来,这《荀子》也是对方赠予他的,否则甘家已经困苦数年,有的都只是数十年前的书简,像《荀子》这样的新著作,根本买不起也没有渠道得来。而这《荀子》也不单单只是荀子的著作,在每一卷的卷尾还有批注。葛衣孩童初时还觉得应是紫袍青年所写,可细看之,却觉得批注之言并不成熟,有些想法还有些可笑,与紫袍青年往日言论大不相同。
再看字迹从头写到尾时,会有些许进步,葛衣孩童推断,这应是紫袍青年家中的后辈所写。
只是,这后辈应是与紫袍青年并不同出一师,但应受过良好教育。葛衣孩童自启蒙以来,就没有同龄人可交流,越看批注就越是心痒难耐,恨不得钻到书简之中,与其辩论一番。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葛衣孩童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紫色的袍角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他惊喜地抬起头,果然见到那紫袍青年正朝他勾唇微笑。
“有事耽搁,来晚了。”紫袍青年轻描淡写地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简。
“这是……”葛衣孩童双目一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接了过来。若是换了其他东西,他肯定不会如此无礼,但谁又能拒绝新的书简呢?
葛衣孩童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简,见到上面的字体很熟悉,知道还是誊写《荀子》的那人所书,顿感亲切。不过等他细看书简内容,不由得一怔。
“二月利兴土西方,八月东方,三月南方,九月北方。这是……《日书》?”
“没错,是太史令监修出来最新版的《日书》。”紫袍青年笑着说道。虽然他笑起来,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葛衣孩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紫袍青年,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的热情。
“这书是占卜之用。怎么?你那师父没教你占卜之术?”紫袍青年撩起袍角,随意地坐在了台阶上。
“可是《连山》、《归藏》、《周易》?读是读过,可师父并未深教。”葛衣孩童斟酌再三地解释道,“师父平日里鼓励小子多读《论语》、《老子》等书……”
“真是怪哉。身为日者,却不教徒弟《日书》,反而教授诸子百家……”紫袍青年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嗤笑了一声。
“日者?”葛衣孩童意外极了。日者就是观测星象占卜福祸之人,他从来不知师父的身份,看来这紫袍青年竟是与师父熟识。“阁下……是来找师父的吗?师父近日不知所踪,只是说有事出门数日。”
“无碍。”紫袍青年勾了勾唇。他自然是趁那青袍道人不在,才日日前来的。“话说……你那师父,有跟你提起过你师兄吗?”紫袍青年看着天边仅剩的一抹彩霞,轻声问道。
“师兄?”葛衣孩童满脸疑惑。
“呵呵,没说过吗……”紫袍青年自嘲一笑。
葛衣孩童听出他声音有异,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可此时,最后一丝阳光正好消失,紫袍青年的面容已经完全隐藏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不提这个了。甘家小子,你可有心,重振甘家?”
“……自然。”
“那眼下,便有一次好时机……”
……
远处咸阳宫的屋顶之上,有一青袍道人正仰躺在微凉的瓦片之上,神情似笑非笑。
“喂!你这老儿,你小徒弟都快被人拐跑了!还有心思在这里笑?”有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可看遍了整个咸阳宫的屋顶,却别无他人。
“拐跑了还是其次,看他说的那个什么时机,明显是个大坑啊!你那小徒弟才多大?就被忽悠去赵国当说客了?那不是送死吗?”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讽刺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担忧。
“嘲风,慎言。”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沉稳一些的声音,不赞同地喝止了同伴。
“我难道说得不对吗?鹞鹰你不也是最关心这小娃子吗?每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至少都要一炷香的时间,比你看一个国家的时间都长!”
“休……休得胡言!”
一个尖细一个浑厚的嗓音在咸阳宫主殿上空吵着架,但广场上站岗警戒的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反应。青袍道人挖了挖耳朵,他本来是来这里躲清静的,结果耳朵可能都要被吵聋了。
准确说来,这咸阳宫的主殿上,存在着三个家伙。
在殿顶各条垂脊端部的龙首,名叫鹞鹰。因生性喜欢眺望四方,故置于此。它自称可以观尽天下事,即使远在天边的事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殿顶岔脊的下端,又有一龙首,名叫嘲风,其生性胆大妄言。嘲风这家伙喜欢低头看着咸阳宫里的八卦,无论大小事,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而在宫殿的正脊末端面朝内安放的那位叫螭吻,因传说此兽好吞,在正脊之上作张嘴吞脊状,故被称之为称吞脊兽。也有说其为海兽,喜登高眺望,喷水如雨不怕火,于是便把其置于此处,取喷水镇火保平安之意。不过螭吻不怎么爱说话,因为这家伙喜欢睡觉,尤其喜欢晒着太阳睡觉,所以才会选在房顶的最高点安置。
这三个脊兽,据说是从商朝传下来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就可保平安。据说它们本来有六个同伴,但岁月荏苒,等到了现今,就只剩下了它们三个,最终被安放在了咸阳宫主殿之上,镇守于此。
准确的说,是青袍道人把它们安放在了这里。
至少还能有个几十年的安稳日子,青袍道人掐指一算,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赵国还有些许机会一统六国,但气运全毁在了长平之战。本来的一线生机也在这些年中慢慢湮灭,青袍道人便舍弃了太史令的身份,来到了咸阳。
本想着隐居静观其变吧?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只能重操旧业,拿出来点真本领,混进咸阳宫里来当方士。好在现今的秦王虽不到求长生的年岁,但却广收天下方士,给的待遇还相当不错。青袍道人在宫中浑水摸鱼,倒是比在赵国自在得多。现在就等着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回去带小徒弟吃点好吃的了。
嗯……倒是没想过,那血煞凶星转世,倒也在此处。
青袍道人掐着指头,皱着眉算了又算,便展颜笑道:“莫急莫急,此事却是我那小徒儿的机缘。”
嘲风和鹞鹰的声音同时戛然而止。
那小娃子才多大点?这道人不会是疯了吧?
青袍道人见一片安静,还有些不适应地挑了挑眉:“怎么?你们不是很喜欢那娃子的吗?这次等他回来,就能进宫来见你们了。”
回来?那要等那小娃子能回得来的吧!
鹞鹰和嘲风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两道目光忧虑怜悯地投注在了那葛衣孩童身上。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师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啊……
【收日,可以入人民、马牛、禾粟,入室取妻及它物。】
高泉宫
在寂静无声的藏书房中,有一个身穿绿袍的俊秀少年正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散落各处的书简。
他的袍角袖口上都沾染了些许灰尘,甚至连脸颊上都有了污渍。但他却浑不在意,时不时在整理之余翻开过手的书简,默念几句,显然乐在其中。
毕竟,大公子扶苏的藏书房,比起任何地方的收藏来,都要丰富得多。这里不仅有流传下来的古籍,还有许多最近几十年新出炉的学说著作,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绿袍少年心满意足地看着,觉得自己愿意来当大公子扶苏伴读的原因,说不定大半都是为了这个藏书房。
离他从赵国风风光光的回来,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赵国之行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凶险万分,幸好他运气够好,现任赵王昏庸愚蠢无主见,才被他牵着鼻子走,顺利地游说下十一座城池。
绿袍少年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才华超卓,反而越发的警醒,并没有在旁人的恭维下飘飘然。
秦王政把因为他祖父甘茂叛逃而没收的田产和房宅,都赐还给了甘家。绿袍少年虽然被赐了上卿之位,但他却并没有出仕的打算。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也许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若时光倒流,他绝对不会答应赵高的建议,出使赵国。现在回想看看,那赵高所提议的,也未必是为了他着想。
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韬光养晦。至于伴读……
绿袍少年翻阅书简的指尖微微一滞,想起大公子扶苏种种在他看来无比幼稚的举措,暗暗摇了摇头。辅佐这样的主君,恐怕还是有些难度的。
毕竟也没听说过哪位仁君在还没见面之时,就为难下属,在寒风中枯站一个多时辰的。
嘲讽地勾起唇,摒除杂念,绿袍少年继续整理着书简。他并没有专注地看某一卷书简,而是把每个书架的书简都拿起来简单翻阅一下,打算粗略浏览一遍,好找到藏书房放置书简的规律,再着重细看自己感兴趣的。
说起来,他在藏书房已经呆了好几天了,并没有去大公子身边伺候。这样消极侍读,那大公子也没有挑剔他什么,可见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绿袍少年翻阅完面前这个书架,移步到角落。他先扫了眼面前的这几个书架,发现上面积灰甚少,书简的上缠绕的皮绳很新,没有什么磨损,显然是很少翻阅的结果。
一定是什么不受重视的书籍,绿袍少年叹了口气,没抱太大希望地拿起一卷书简随意地一展开。只是一瞥,本来漫不经心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
这个字迹……看起来很眼熟!
绿袍少年匆匆地展开这一卷书简,仔细看这字迹习惯性的弯曲弧度和收笔习惯,确认与他印象中的别无二致。更何况,这一卷书简,正是《日书》其中一卷!
这怎么可能?
脑海中努力思考着各种可能性,绿袍少年沉默了片刻,发觉他手中书简的笔者,恐怕就是大公子扶苏。
说来忏愧,他虽是大公子扶苏的侍读,可因为对方的态度问题,他一向也抗拒身为侍读的身份。又自觉避嫌,在大公子写字之时,都没有留意去观看对方究竟写了什么。就算是偶然间看了几行字,也没有在意对方的字迹。
难道当初赵高拿来给他的那些誊写的书简,都是大公子扶苏所写?
绿袍少年不死心地又拿起几卷书简翻阅着,果然放在附近的都是《日书》,而且在如何制服鬼怪的《诘咎》一卷的最后面,还写了六个字。
“未知生,焉知死。”
这是用《论语》里的观点,来反驳《日书》之中子虚乌有的各种奇怪言论。虽然简短,但却正中靶心,让绿袍少年大有知音之感。
不过,既然大公子看不惯这《日书》,又为何要仔细誊写呢?
绿袍少年迫不及待地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又翻了一遍,发现在角落里的这几个书架,放着的都是大公子扶苏誊写的书简。
字迹从生涩稚嫩到圆润流畅,在书简后缀写的评语,从懵懂到迷茫再到真知灼见,还有一些风趣的点评,甚至让人忍俊不禁。
太阳西斜,藏书房内的光线开始变得昏暗,书简上的字迹也终于变得模糊不清。
绿袍少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书简卷起放回了原处。
“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不让人掌灯?”藏书房门口,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随着他话音刚落,自有侍从捧着油灯走了进来。
“无妨,我也该回去了。”绿袍少年温言回道。他的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扬起唇角问道:“这一卷,我先借回去看了。”
扶苏倒是因为这位年轻的上卿大人难得一见的笑容而愣了一下,认识了这少年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往日里绷紧的五官如今温和柔软了下来,就像是初融的冰雪,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注意到对方眼眸中的笑意变成了疑惑,扶苏才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些过长了,连忙点头道:“上卿自取便可。”
绿袍少年回以一个微笑,拱了拱手便告退了。
扶苏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不解地摸了摸下巴。
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位上卿大人今日对他要亲近得多……
还有,刚才他的这位少年侍读拿走的……
看皮绳的颜色……
不会是他当初誊写的《日书》吧?!
所以,刚才那笑意,果然是在嘲笑他在迷信吧……
扶苏耳根通红,一股浓浓的羞耻感迅速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