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蓦地记起了当初的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时所作的《垓下歌》,低声念了出来。霸王项羽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却无法带着心爱的女人杀出重围,所以才有了“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
“我的力量可以举起山峦,我的呼吸可以遮蔽四海。虽然败局已定,乌骓马,你却不曾离开,但即使你不离开,我仍旧无力回天。虞姬呵,虞姬呵,我该将你们怎生安排……”夏雪借着我的手臂扶持重新站起,将《垓下歌》的意思翻译过来,忽然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我,“陈风,这不是你我的垓下之战。记得吗?我们在游历藏地各大寺庙时,在每一座千年古刹前都曾虔诚地许下心愿,要渡尽劫波,重回港岛,开辟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你说过,将来的某一天,要牵着我的手走过红地毯,在玫瑰花盛开的圣洁教堂里一起宣誓,共度此生,然后再生一个美丽如花仙子、聪颖如一休和尚的乖女儿……”
我随着她的话一起说下去:“让她骑在我的肩膀上,去看海洋公园的海豹表演,去迪士尼公园坐水上过山车,去吃遍港岛乃至全世界每一家美味的餐厅,还要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像水晶瓶里孕育的一支带露玫瑰,由种子到嫩芽、由花苞到花蕾、由含苞待放到枝头绽放,然后在她脸上寻找我们的影子。”
同样的誓言,我们在拉萨市的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前说过;在日喀则市的扎什伦布寺前说过;在萨迦县的萨迦寺、江孜县的白居寺前夜说过,当时的情形、语调和彼此的笑容仍旧历历在目。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再一次用这句闪耀着智慧之光的话做了结语,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心中再次充满了自信。
自从方东晓用读心术唤醒了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后,我常常记起叔叔在藏地边峰高唱着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突入敌阵时的情景。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也是叔叔的日记簿上出现最多的一句话,出自于大文豪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平生所见,真正称得上“勇士”的,亦只有我的叔叔“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而已。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像他那样经历一场“空前绝境中寻生机、生死须臾间断敌首”的酣畅淋漓之战。
那朵黑色莲花其实是用纯黑的页岩砌成,直径十步,高约八尺,所用的材料与乃琼寺后的墨泉砌石一模一样。仰面向上看,一道细如垂帘的泉流正从十几米高的石室缝隙间滴落下来,正好落到莲花中心,再向上看,石室是没有屋顶的,像一道无限延长的烟囱一样向上收紧,在末端形成一个月白色的圆形光斑,而我们面前的亮光就完全来自于这条奇怪的“烟囱”。
绕过莲花向前,是另一条幽深的微微泛着白色雾霭的隧道,通向更深的地心处。从莲花中溢出来的流水,也无声地进入隧道,毫无声息,无休无止。
“继续向前吗?”夏雪在洞口止步,淡淡地问。
石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震荡的回声:“向前吗……向前吗……前吗……前吗……”
就在那时,黑色莲花正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清幽渺茫的藏语歌声,夏雪吓了一跳,嚓的揿亮了电筒,抬高手臂,向莲花里照过去。我们在极度疲累之下,都忽视了对莲花的搜索,万万没想到里面会藏着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近乎赤裸的、长发曳地、腰细如柳的美丽女人。
当她背对着我们立起时,粼粼水光映射在她的光洁后背上,泛出一种羊脂白玉般的滑腻圆润,让我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出“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句子。唯有淡淡寒意中出浴的女子,才会再现大诗人白乐天笔下的千古名句,那两句诗配眼前的事,简直恰当到了极点。
藏歌仍在若有若无地响着,女人静静地立在黑色莲花之上,肩头发梢上的水滴纷纷跌落,渐渐透出一阵诡谲到无以复加的杀机来。
“你是谁?”夏雪并没有移步到女人的正面去。如果对方要现身的话,自然会转过脸来。
“我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啊?”那女人用很流利的汉语回答,但语调却毫无人气,仿佛是用一架留声机播放出来的陈年大戏里的道白。
夏雪长吸了一口气,挺直胸膛,一字一句地再次发问:“不要装神弄鬼了,我从磁石里看到过你的样子。你不是魔,更不是神,藏匿在这里只不过是利用这种被称为‘黑蜘蛛’的黑色页岩里释放出的毒气加强修炼,以期达到三眼族魔女昔日的恐怖威力。但是,你为什么不想一想,连真正的三眼族魔女都被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与吐蕃第一智者禄东赞镇压在藏地群山之下,千年不得解脱,终归被陈风与大唐孙将军、天龙八部高僧把她的肉体粉碎成灰,你呢?一介凡胎肉体,就算在墨泉之下修行百年,又能做什么?难道还想凭一己之力拯救东女国三眼魔族的未来吗?”
稍停,夏雪连续做了三次深呼吸,身体挺立如一根尖锐的标枪,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香雪海,你觉醒吧!”
那三个字是她母亲的名字,九曲蛇脉一战中,她与大哥小弟踏遍藏地千山,只为见自己的母亲香雪海一面,其间遭受的辛苦煎熬无法言说。最终,她见到了母亲,也亲眼所见香雪海为完成“识藏”任务而献出生命。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原来香雪海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三眼族魔女的化身,站到了伏藏师阵营的敌对一方。
这是一件很难让人面对的事,就像一场噩梦临近苏醒的时候,忽然发觉其实自己正在坠入另一场更为惊怖的噩梦里。梦梦相接,永无尽头,纵有千般豪情壮志,也被一一消磨殆尽了。
“什么?”那半裸的女人抖了抖身上披着的轻薄黑纱,又一次重复,“你叫我什么?”
“香、雪、海。”夏雪的声音开始打颤。
我及时地伸过手去,握住她的右手,期望能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香雪海,我知道是你,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由一名信奉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伏藏师,忽然变为三眼族魔女的拥趸?其实,我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事实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所以,我不得不下决心了断一切,哪怕是无法活着走出这个肮脏的地穴。”夏雪凄惨地冷笑着,陡然抬起头来,向着那“烟囱”尽头的白色光影,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