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铃铃,嘀铃铃”,卫星电话的振铃声在我耳边响起,把我从沉重的记忆中唤醒。
夏雪手脚利落地替我接电话,只听了两句,立刻脸色大变。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摇摇晃晃地起身,想到屋外去透口气。方东晓依旧沉默地端坐着,仿佛已经跟燃烧着的蜡烛融为一体。
门外的空气非常清新,黎明的拉萨城仍处于半睡半醒中,因为此地人习惯了迟睡晚起,牢牢地遵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
夏雪跟出来,双手互握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廊檐下的阴影里。
“天快亮了。”我伸了个懒腰,脑子里的纷扰幻影正在退去,只剩那个“开枪射击”困惑问题。
“我们有大麻烦了。”夏雪有些沮丧,轻轻跺了跺脚,嘴里喷出一团白雾。藏地的深秋之晨,寒意强劲,已经抵得上南方的严冬时节了。
“是什么?”我凝视着大昭寺方向被灯火映亮了的天空。
“来电话的是尼泊尔神鹰会的那京将军,他自称已经拿到了咱们最想要的东西,想要跟你做一笔交易。”夏雪不安地轻弹着指甲,跺脚的频率更加频繁,似乎难耐寒意。
我张开手臂,揽住她的肩,希望能给她一些温暖。
神鹰会的利爪总是无处不在,而那京将军的眼线则像是一只高悬在我和夏雪头顶的探照灯,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汇总过去,没有丝毫的遗漏。
“他们再次抓了瑞茜卡吗?”我深深地皱眉。瑞茜卡独自一个人跑出去,一定会发生危险的,毕竟她的穿着和说话非常抢眼,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别人的关注,特别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除了神鹰会,此地还有51号地区特洛伊的人马,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
夏雪扭腰一闪,从我的臂弯里游开,怅然回答:“陈风,难道咱们最想要的只有瑞茜卡吗?自从加德满都绑架案发生后,你心里一直都很紧张、生怕瑞茜卡出事对吗?现在,她已经从那京将军手中解放出来,只是一个人赌气才跑出去的,你还是放不下?那么,之前你为什么不跟出去找她,而是要我去?我真是后悔当时自己怎么会那么殷勤地紧跟出去,非但找不到她,还浪费了大半夜的精力。”
央金房间里的灯亮起来,几分钟后又突然灭掉。
“把他们吵醒了,我们还是进房间去说吧。”我能理解夏雪的心情,因为我们都已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对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有所了解,大部分时间会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生气。
其实,我刚才的话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那京将军把瑞茜卡当成了我们唯一的软肋,会从此处下手。
“他拿到了‘五蛊断门箫’的解药,仍然是水车帮下的手。南遮早在方东晓一下飞机时就动了手脚,偷走了那只旅行箱里的值钱东西,其中包括解药和一本旅行支票。他是偷盗行业的老江湖,练就了一双辨认价值的火眼金睛,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能开出天价去敲诈服下‘五蛊断门箫’的人。很可惜,他没来得及实施,就死于非命,那解药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那京将军手上。”夏雪缩了缩肩膀,声音压到最低,但离我已经有三大步距离,恨不得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的心头一凉,那京将军那张阴沉沉的脸突然从我脑海中浮起。
“他要什么?”我苦笑一声,“看来我们跟神鹰会就像是一对前生注定的冤家,今生一路纠葛,非得做个痛痛快快的了断不可。”
“他要我们俯首听命,任他指挥,直到拿到黄金宝库的入门钥匙为止。”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京将军到拉萨来,为的正是宝藏。
“好吧。”我忽然很想仰天长啸一声,以抒发心中的愤懑,或者干脆像叔叔当年那样气势磅礴地高唱古歌,纵横决荡地刀枪杀敌,在雪山深处的无边暗夜里轰轰烈烈、痛快淋漓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的一生,若有那样一次酣畅狂猛之战,也不枉白白踏入江湖一回。那京将军步步紧逼,一次次把套索悬在我脖颈上,肯定是高估了我的忍让程度而低估了我的爆发能力。我所说的“好吧”这两个字实际代表的意思就是——“你要战,便作战。”
历史记载,当年蒙古大英雄铁木真攻打花刺子模时,要书记写战书。书记先长篇大论地写一大篇,他很不满意,抽了书记十几皮鞭,然后对书记说:“你听着,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于是,那封战书便改成了:“你要战,便作战。”以上六个字,掷地有声,铿锵决绝,令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威武形象跃然史上,为后代史评家肃然起敬。
我知道,与那京将军的一战势不可免,何时爆发,只看他这种跳梁小丑狂妄嚣张的程度如何了。
“你要战,便作战!”我低声自语,嘴角浮出不屑的淡然冷笑。叔叔虽然是一世英雄,被江湖同道恭送“十三省盗墓王”的尊称,但他却时常教育我要谦和低调、隐忍好学,所以我才养成了今天这种谦谦君子的性格。事实上,在小店与那京将军狭路相逢时,我已经有机会向他出手,了断这位江湖狂徒的黑道生涯。
“我早就在等你做这个决定呢!”夏雪脸上的忧郁忽然一扫而空。
“夏雪,你一直都知道我心思的。对于瑞茜卡,我只有歉意,不会动情。普天之下,三生之内,我只钟情于你一个人,生生死死不变。”我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掌心,然后用指尖轻轻写下“深爱你”三个字。那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诚挚宣誓,今生必定谨记遵守,不会再有丝毫动摇。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夏雪缓声吟诵着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上的古老诗句。那首诗的名字叫做《褰裳》,我当然明白其中包含的意思。夏雪天生丽质,倾慕她的男人很多,我如果不能对她万分用心,当然会有其他人觊觎这样的机会。
“你知道我心思的,对不对?”我加重语气,热切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虽然人在暗影之中,一双眸子却闪闪发亮,胜过夜晚繁星。
夏雪沉默了十几秒钟,忽的嘴角上翘,露齿一笑,柔情无限地微微点头。那一刻,她的美无以复加,令我浑然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红尘俗世之扰。
我们握着手静静凝立在黑暗里,眼看着东天上的晨曦晓色渐渐向拉萨城的上空覆盖过来。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雪眉尖上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巾帼须眉的刚毅,“姑且不管那京将军要利用我们做什么事,当前最要紧的,是联络特洛伊,要他们两虎相争。如果拉萨城眼下的黑道形势像一架天平的话,我们就可能是盒子里最沉重的一只砝码,加给谁,谁就确立胜势。反正尼泊尔神鹰会已经成了中印边境上的一块大毒瘤,铲除掉它,只会令两国警方拍手称快。”
电话仍在夏雪手上,已经按好了特洛伊的号码。
我立刻按下“拨出键”,静等特洛伊来听。认识伊始,我就知道特洛伊通常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余的二十个小时全部是工作时间段。所以,几乎任何时候拨她的电话,都能第一时间听到她的声音。这一次,自然也没有例外。
“陈风,有何指教?”特洛伊温文有礼的声音传来。
我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愤怒,平静地回答:“特洛伊,我愿意帮助你的人对付神鹰会,扫清他们在中国境内的死党和巢穴。别问我为什么突然要跳进这滩浑水里来,回答我,同意不同意?”
特洛伊毫不吃惊,只是淡淡地笑着:“好,你想怎么做?”
夏雪已经在旁边听到了我和特洛伊的对话,立刻扬起手臂,狠狠向下一劈,低低地叫了一声:“快刀斩乱麻!约见他,然后让51号地区的枪手射穿他的脑袋。”
那的确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办法,那京将军一死,神鹰会余党也就没法兴风作浪了。
“谁在说话?是夏小姐吗?怪不得古人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就越心狠手辣’,原来夏小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不过,神鹰会平日太嚣张了,目前又阻碍我们做事,杀了他们于情于理并不过分,所以我很愿意效劳。好了,说说你们的计划吧!”特洛伊是那样冰雪聪颖的一个女孩子,举一反三地猜到了夏雪的意图。
“就在今天,黄昏之前,就要那京将军人头落地。”我不想再发生夜长梦多的事。
“好,有了精确时间和地点后就通知我,我会调派最精锐的枪手两旁设伏,务求一击即中。至于神鹰会渗透到藏地的余党不足为虑,我的人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用一些非常恰当的理由,令他们被全世界遗忘。陈风,很欣喜你终于想通了这件事,不再碍于江湖道义之类,任由神鹰会的人步步紧逼过来。”特洛伊的兴趣已经被调动起来,但她永远都不明白那京将军到底是在哪方面触动了我的忍耐底限。
我无声地苦笑,想起了诗圣杜甫“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句子。杀戮只会增加仇恨的数量和厚度,我现在不得不选择这一步,是不是已经遭到了入藏以来的最大失败?
“陈风,击杀那京将军,粉碎神鹰会之后,我们是否还可以进一步合作,将藏地黄金宝库的秘密挖掘出来?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宝藏无主,有才者得之,咱们连神鹰会都能掀翻,岂不正是两个真正的‘有才者’?所以非常有必要继续合作下去,直到将宝藏全部握在手中为止——”
特洛伊的话还没说完,蓦地,方东晓那边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狂吼,我和夏雪立刻翻身进去,匆匆挂断电话。
“海市蜃楼,我看到了海市蜃楼,看,就在后窗之外!”方东晓紧紧地搂住恒温瓶,缩在一角,指着后墙。
果然,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连空气都变成了灰茫茫的一片。山脚之下,横亘着一道土灰色的墙垣,随着地势变化向两边无限伸展出去。正对着我们的,是一个宽阔的门口,大门早就向内敞开着,露出后面一重接一重的相同门户来。
夏雪长吸了一口气:“是陈老前辈和母亲遇见过的那些……海市蜃楼,又一次在我们面前重现了。”其实真正的海市蜃楼距离人类的居住地一定是远而又远的,不容人靠近来看,总是影影绰绰的,似有若无,似近还远,跟我们看到的截然不同。
她向前伸了伸手,突然迈出一大步,同时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可以真实进入的环境,我真想看看所有的门户后面,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魔境世界,竟然值得香雪海一生不忘,永久地珍藏着这样的心事。”
我举起手想拖住她,方东晓陡然尖声叫着:“不要碰她,她一定受到了某种更为强烈的心理催眠术,咱们不如看看,她能在海市蜃楼中发现什么。”他是科学家和心理医师,遇到突发事件时,脑子里最先闪过的念头总是研究它而不是解决它。
稍稍犹豫之间,瑞茜卡已然消失在四、五重院落之间,就像被这个灰蒙蒙的幻境吞没消化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