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你先静下心来,听听万古长青的藏地群山正发出什么样的心音吧。用心去听,你就会发现这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上,有一根无影无形的血脉将东南西北全部山麓联系在一起。只要你跟大山站在一起,无论是在最北面的昆仑山、最南面的喜马拉雅山还是最东面的梅里雪山、最西面的古格王国遗址,都能听到来自冥冥虚空中的召唤。它一直在说,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
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两只耳朵缓缓地竖起来,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三十年前,我在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山洞里闭关修行,大约在第三十五天上,忽然顿悟了‘天眼通’、‘天耳通’,眼前出现了一道万丈深谷,而后有个声音召唤我去那里。于是,我起身向前,沿着山崖上凿刻出来的小道下去,到达了遍地黄金的平坦谷底。那声音仍然在响着,指引我走到谷底尽头的绝壁前面。虽然前面已经无路,那声音依旧要我前进,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翻越绝壁,便停在原地,继续打坐,持诵六字真言两万多遍,终于听到那声音说……”
他的叙述与燕七的遭遇有近似之处,只不过燕七的运气好些,下了谷底又能翻上对面山崖,并且有了一段诡奇的艳遇。
博拉多杰大师所说的“天眼通、天耳通”,是佛家六通之一,意思是眼根所具有的特殊视觉能力,即天眼智证通,又称为天眼智通或天眼通证。
《大毗婆沙论》卷一四一云:“天眼智通缘欲、色界色处。”
《大智度论》卷五云:“天眼通者,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
《佛门秘传》中又说:“神通境界,非散心凡夫所能测度,定力深者始克知之。内容区分六种,一天眼通、二天耳通、三他心通、四宿命通、五神境通、六漏尽通。第六之通,惟成佛与阿罗汉而后能。其余五通,上自菩萨,下迄外道,苟能刻苦修定,皆可发其功用。”
藏传佛教高僧经过长年累月的密室苦修后、瞬间破除思想屏障、进入神通境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那声音说,破除屏障,直抵三眼族魔女心脏,而后将藏王松赞干布留下的刀插入她的心窍汇集之处,截断她的血脉,彻底灭绝后患。大唐文成公主与尼泊尔尺尊公主的英魂已经依附在刀刃上,只有她们才能消灭魔女的灵魂,把《西藏镇魔图》上明示出来的要诀付诸于行动。”博拉多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地转过头向着正西,一动不动地凝望了很久,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想也不敢打扰他。
自入藏以来,种种疑惑如同蛛丝,密密地缠绕在我周围,始终无法跳出这个圈子,高屋建瓴地回顾这一切。于是,我唯有多听、多看,等待重重迷雾散去的那一刻。
“黄金谷地与魔女有关吗?海市蜃楼与魔女有关吗?燕七的反常与魔女有关吗?那么,魔女究竟在哪里?在克什米尔高原东侧的山谷里,或者就是博拉多杰大师说的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大山里?”我控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努力集中精神,听大师往下说。
罗布寺一战,我已经消灭了三眼族魔女的肉身,下一步是要追踪她的灵魂盘踞之地,将其全部消灭,让她灰飞烟灭,才算完成护法神使者交付我的使命。
“忽然之间,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之前那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在右耳边,这次的却响在左耳边,而且是一个柔媚得像暗夜里的号角一样的成熟女人的声音。她窃窃私语地告诉我红尘俗世中许许多多的诱惑,比起青灯黄卷、古刹晨昏那样的单调生活来,她说的一切无疑是声光色影、肉体欲望的天堂。她告诉我,回头吧,带着那些黄金回去,回红尘十丈中去享乐、放纵,做所有男人都喜欢的事。然后,一觉醒来,忘掉大山里的一切,放弃苦行苦修,做回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依照她所说的回头望去,满地黄金散放出万丈光芒,仿佛一块巨大无匹的磁铁,吸引着我一步步倒退。此刻,之前的声音又响起来,两种声音的舌战、舌辩交织成了一种澎湃的山谷回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等我醒来,黄金和山谷、男声与女声都消失不见了,我仍旧盘膝在闭关的山洞里,只是身前多了一柄小刀。你看,就是这一柄——”
博拉多杰拉开衣领,一柄仅有两寸长的小刀被一条细长的藏银链子挂在他的胸前,刀鞘是用棕褐色的藏牦牛皮缝成,刀柄上缠着一层厚厚的乌黑丝线。
“拿走它吧,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他抓住刀柄,用力向下拽,但他实在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连拽了三下,都没弄断银链。
“我还没听懂,大师,你闭关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无功受禄,因为但看那只刀鞘上镶嵌的几颗纯净完美的绿松石,就知道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宝物,价值最少也在十万人民币以上。
“那个男人的声音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指引我到哲蚌寺来,然后告诉我,必须在乃琼寺修行,一直等你到来,把小刀交给你。那时,就是我死的日子,未来的一切,都会由你完成。当然,那女人的声音也让我的半生修行化为乌有,每次闭关参悟时,脑子里都会冒出她所描绘的声色犬马、红男绿女世界来,根本无法与藏传佛教上师们做灵魂沟通。这么多年来,我的思想在两股大力的扭曲争夺下,已近油尽灯枯,无法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有失望地离世。年轻人,我希望你能赎我的罪,完成那件事。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到乃琼寺来,却明显感觉到秘密就在这座极小的寺院下面。仁卓只想到黄金和宝藏,你呢,会想到什么?”
博拉多杰举手摘下银链,与小刀一起交到我的手里。
此刻的仁卓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应该能看到我们的动作。
“我会努力持守下去,以大师为鉴。”我不愿过多信誓旦旦地承诺什么,面对几十几百个疑团,谁都没有绝对必胜的把握。
“年轻人,你说的对。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持守’二字,人活着,必须要有自己的原则,我自从那次‘天眼通、天耳通’的顿悟后,潜心修行,佛性没能精进,但也不曾后退过。希望你也一样,就算不能完成任务,也要好好地将它传给后来者,永远相传下去。”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艰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当年指点藏地江山,绘制《西藏镇魔图》,筹建拉萨大昭寺的壮举,永远值得藏地人民敬仰拥戴。我始终相信,正是因为藏地有许许多多虔诚向佛拼死护持的僧侣、前赴后继赶来朝拜三位大人物留在大昭寺的英魂的藏民,才用千古正气压制住了魔女的三眼邪气。年轻人,你虽然不是藏地人,但只要心中有佛,就一定能帮助藏地人完成这一壮举——”
他猛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发力一撑,竟然一下子站立起来,飞起一脚,将重量接近二十公斤的不锈钢轮椅踢飞出去。
我本想伸手扶他,他却稳稳地迈步,绕着舍身井石栏转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向乃琼寺走去。
仁卓从门后跳出来,扎煞着双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在当场。
博拉多杰大师一边前行一边高声诵念六字真言:“嗡(weng)、嘛(ma)、呢(ni)、叭(bei)、咪(mi)、吽(hong),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莲花生菩萨祈往极乐世界,谨以此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真言’。佛部心,身应于佛身,口应于佛口,意应于佛意,身、口、意与佛成一体,终获成就;如意宝,宝部心,入海无宝不聚,上山无珍不得;莲花部心,法性如莲花之纯洁无暇;金刚部心,祈愿成就,依赖我佛,得正觉,成一切,渡众生,以成佛……”
当他跨过乃琼寺后门的高大门槛时,突然高高地扬起双手,向前扑倒,跌入仁卓怀里。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藏刀骤然发出铮的一声激锐鸣叫,嚓的弹出半寸,雪亮的刀刃上散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博拉多杰大师圆寂离世了,其实之前在他弥留之际,乃琼寺里的僧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殡葬用品,而且能够抑制住悲痛的心情,坦然面对这个结局。
日落黄昏时,我向仁卓告辞,准备返回拉萨城去。
“大师告诉过你什么?舍身井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怎么能突然抛开轮椅大步走路……”他的困惑不比我少,而且那柄一直挂在博拉多杰胸口的藏刀,他一定也反复观察过很多次。博拉多杰离世后,仁卓就成了乃琼寺现存的最高辈分僧人之一,可以放心地探索各个可疑地点而无需寻找借口。
“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乃琼寺有什么秘密,你会比我更清楚。”我上了计程车,忽然觉得仁卓有些可怜,不想再挖苦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僧。他一直都觊觎着博拉多杰大师心底的秘密,直到大师亡故,始终一无所得,这已经是上天对他满心贪欲的最重惩罚。
黄昏的格培乌孜山神秘而静默,承载着数百年历史哲蚌寺与乃琼寺。远处,哲蚌寺的灯光已经辉煌亮起来,而我们身后的小小乃琼寺却仍然沉浸在高僧离去的哀恸之中。
“我该走了,再见。”我紧了紧衣领,慢慢摇上车窗。
仁卓忽然伸手按住车门,急急地低叫了一声:“等一等,陈先生,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大师赠给你的那柄小刀?”
我敏锐地意识到,他用了一个“再”字,足以证明之前曾不止一次地看过它。
“好。”我淡淡地一笑,从口袋里取出小刀和银链,一起递过去。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先是诵念了三遍六字真言,最后一遍更是紧咬牙关,从牙齿缝里依次迸出了那六个梵语文字,仿佛拔出小刀并非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而是需要下多么重大的决心似的。
我微微一怔,紧盯着他的手部动作,以免节外生枝。以双方的武功考量,他持刀,我徒手,胜负天平仍会大大地偏向我,所以我不担心他会伤我,而是提防他携刀逃遁或是引刀自残。任何时候,我都会谨慎地提醒自己,身在藏地之中,任何诡事都有可能发生。
“活色生香,即白骨骷髅;红粉媚笑,即钢刀毒药。”他喃喃自语,终于振腕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