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的什么使命,她自己跪下来求我带你去的。”男孩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说出的话残忍无情。“七天后那条狗饿极了会帮她收尸。”
“我没资格说愿不愿意吗?”她怏怏道。
“对,”灰发男孩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对她伸出手,“但你有资格选择死或者不死。”
去,活着。留下,被他杀死。
蒲友诗看着那只白皙圆幼的小手,血从他手掌上正慢慢愈合着的道道伤口流出来,所滴落的土地有生命在迅速成长。她收刀回鞘,握住他的手。
……
世外之境,难辨白天黑夜。头顶不见日月,不见云海,不见银河,唯有碎星散布,个中异色星芒独立特行,时有流星陨落,白虹贯天,又无声地沉入海岸线中。漫无边际的海洋倒映着星空,世外之风拂动海水,清波动澹,激起世内千变万化,如同蝴蝶振开了翅膀。海如天,天如海,难分是非。
蒲友诗放开船桨,探头望进海里,布满群星的海水倒映出她的脸庞,她好奇地伸手进去,掬起一捧海水,像是掬起了一把星星。虽对海洋没有太多好感,可到底是豆蔻之年的少女,容易被美好事物吸引,她裂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望着掌心的水从指缝流失,如同溜走了一捧璀璨的星光。尽管未来叵测,她却有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这种幸福和孩提时代与父母出城踏青不同,是一种属于她自己的、远行时产生的、自由的幸福。
“我在星辉里苏醒\/跟随神的孩子溜出\/那座四壁烟雾的地宫\/我们乘坐一片孤帆\/南海的风浪万里长\/神的孩子在唱……”海天之间响出曲调奇特的歌声,传至海岸线尽头,被碎星回弹之后显得虚无缥缈,像竹林深处的瀑布传来的破碎音符。
蒲友诗惊讶地回头看向躺在船舱中的灰发男孩。男孩头枕着双臂,漆黑的盲眼倒映不出星海,但他似乎感受得到四周美景,显得十分惬意,世外之风拂动他齐肩灰发,随着他空灵清澈的歌声飘荡在木船上:“‘桨声摇动灵魂向前\/手掬星辉穿破脸庞\/无故割裂两端海洋’。”
蒲友诗低头看向因为自己伸手进水而破碎在水面上的脸庞倒影。
“一路从云端游荡至人间\/圣城岁殿的城墙\/盛开无数朵烟花\/街道上货物满目琳琅\/叮叮当当。”
一颗流星落进海洋里,她的眼中炸开憧憬的色泽。
“慈祥的人们与我平视说话\/有个卖花的姑娘\/拿着一束黑色的鸦羽兰\/笑问我要不要买给心爱的姑娘\/神的孩子在我背后凝滞了目光……”
男孩的歌声带着欢愉的余韵,在星海上面摇曳着升起,直飞入星穹之顶。于是,万千碎星被歌声惊醒,化成万千流星陨落下来,海面如同下起一场发光的暴雨,繁密的雨点变成玉珠击落在以海水为基的磬盘上,构成一首天地变奏曲。他在一片星光灿烂中,空出一只手伸到鼻前,指间凭空变出一朵鸦羽兰,羽毛般的花瓣迎风招展。
蒲友诗也是那个时候才晓得,这黑色的花,叫做鸦羽兰,是生长在传奇中的岁殿圣城的花。以后当她在喧哗的人群中观望一辆辆诡异的輀车轱辘穿过阴雾弥蒙的街衢,对身旁的挚友说起她曾与队伍前方最尊贵的那位吹笛人同屋而住时,人们一齐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她,并嘲笑她的无知和大胆。及至那时,她才明白眼前之人,除了那个白衣青年,从未与他们真正亲近过。
在镜像之海上,时间流逝而不知年月,困乏时她停桨歇息,常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男孩用手使劲揉自己的眼睛,揉得眼眶红肿,满脸生理泪水。他似乎很渴望复明得以看见什么,渴望到濒临失智。有时他会从怀里掏出一个六角铜铃摇来晃去,每每如此,他发间的铜铃亦会跟随鸣响,他听得认真仔细,一摇便辰光不顾。她几度被吵得想吼他,但看他仿似癫痫发作终究没敢这么做。
自从上了船,他就一直躺在那个位置没挪移过,木板上的血干涸之后一片狼藉。木船底下许多漂亮的彩色光鱼被他的血吸引,跟着船游了很远,换了一群又一群。心情好的时候他唱歌,光鱼便随着他的歌声从水里跳跃出来。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摇铃,光鱼吓得四散逃开,等到铃声消失又聚集回来。
海上常有蜃楼幻影出现,仅仅此番海上游历,便让蒲友诗见了无数奇景,虽都不是亲眼所见,只是幻象。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些幻景很多都是在他唱歌的时候出现的。一次,她在他的歌声中看到了那座上百层高的危塔,这次它没有被大火焚烧,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崇山峻岭之间,白色的飞鸟在塔周盘旋,不时从塔檐下的远古风灯飞梭过去,清脆的铃声萦绕云间。塔上有面容模糊的人影,皆着样式奇特的长摆华服,飘逸若神明,或站或坐,谈笑风生,越往高层人越稀少,直至最顶层,空无一人。
这次蜃景持续了很久。高塔出现之后,群山之间又逐渐出现几十座宫殿,石楼高堡,宏伟壮观。山腰下连亘的城墙随着山势高高低低,不知西东。城墙之内一条条街道、一座座闹市接连在云烟中堆积成形,人来人往,烟火旺盛,喧哗如人间。
蓦然,大风起兮,流云飞散,星海波荡,天空重回清澈,幻景消失无踪。唯有那座孤塔仍高耸,直插青冥。云雾自塔基燃灭而上,消散到最顶层时,蒲友诗看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廊柱后,倚柱望来。她惊了一下,高塔瞬间全部烟消云散。
“喂!”她连滚带爬进船舱里对男孩说道:“方才蜃景里有个人好像能看到我!”
灰发男孩讶异地坐起来,问道:“怎么看到你的?”
“就是之前我在火里看到的那座塔,塔的最顶层有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塔要消失的时候那个人看见我了!我真的觉得那个人看见我了!”
男孩沉默了很久,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
“完好无损的藏书塔,”他低声道,“那都是两百年前的场景了。”
“两百年前……”蒲友诗惊疑。
“两百年前,有个狂人,一把火烧了那座塔,一百三十六层,数以万计的珍藏书籍,一夕之间成为废墟。庙堂青史、江湖杂记,都痛斥此人狂妄野蛮、罪无可恕。”他淡然陈述。
“那个人为什么要烧了塔?”她沉吟半晌,问。
他神色一滞,很快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为什么要烧了那座塔?”他重复,笑声里满是怨愤。“哈哈哈哈……”
蒲友诗被他笑得背脊寒凉,惴惴道:“你笑什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长长的睫羽轻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缄默的黑影。
“我笑什么?”他喃喃自语,语气冰冷凶戾,随后又逐渐变得低沉。“我笑什么呢?”
一百年大宋,两百年蜃宇。那里,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啊。最初那一腔怨愤支撑着他行走在异乡,到如今,终于快回去了,可是、可是他的手……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
这时小船外一尾巨大的红色光鱼跃出海面,汉族少女看过去,眼睛一亮,瑰丽的深红从眸底荡开,刹那间又随着鱼潜进海中而沉寂回黑色。她转头悄悄看男孩,看到他低头用力抠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她心中暗道这怪人又要搞什么。眼见他抠得自己手掌开始滴滴答答地流血,她犹豫了一会,走近拽开他的手,边说道:“别这样。”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睛明明是盲的,但蒲友诗却像是看到了他哭泣的眼神。
“我为什么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他的声音发颤。
“我在一片黑暗中重获新生,五感全无,本该茫然无措……”
“但长久以来一直有什么牵引着我走动,让我有所依赖。”
“直过了好多好多年,我突然有了触觉。”
“我才知道,那是一只手,牵着我走过了数不清的山河湖海。”
缓慢而沉重的悲伤,使温柔的海浪声变得纠缠不休。这种与他格格不入的脆弱和忧郁令她不知作何反应。浦友诗沉默了半晌,迟疑道:“你对恩人……是孺慕吗?”
“何为孺慕?”奇特的是,男孩如此反问。
她愣了一下。“大概就是孩子爱慕父母的感情。”
他听罢若有所思,却没有回答。
蒲友诗看向他垂在黑袍上血淋淋的右手,忽然想起来,九岁时她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时,他的右手几乎整只被白衣青年的大手包裹住。她像是突然间懂得了什么。
那种,在人生的长河里因为无能为力而错失某些如生命般重要的人的感觉。在蜃龙村的四年里,她经常梦到,阿爹从染血街角走回来的身影,或者是依旧活着的阿娘一路问人寻到了蜃龙村。这种梦,醒来以后每每见不到梦里的人。只能在心里不断鼓励自己,那些人希望她好好活着,活得精彩漂亮。
她安静地走出船舱,望着寂静辽阔的海面,有种想哭的冲动。
而后男孩没再摇过风铃,没再唱过歌。海上也风平浪静,蜃景没再出现。
船行不知几万里,终于有一日,一座孤岛出现在海雾中,岛上一棵参天松树巨大到覆盖了周围的海域。海岛周围雾气迷濛,海水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丝波澜,巨松的中枝直探云天,两侧的长枝则下伸微浸在海水里,如同展开臂膀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哇!”蒲友诗站在船头,手放至眼前作远眺状,发出一声惊叹。
“如界巨松。”男孩从船舱里走出来。“藏书塔《海客谈世》载:‘寰宇有蜃,其声迷幻,风过也,一里如烟,十里成景,百里自成一天地,万里恍若在人间。有一巨松,生于沧浪,闻风而长,绿荫数里,松子尽落,入水成网,摄蜃以为食。蜃性狡黠,时潜于海滨,绕松而吟,烟雾弥漫,久成一界。松子入界,如痴如醉,终不得返。’”
船停泊岛沿,蒲友诗跟着男孩上了岸。海岸被潮水冲刷得干净,细沙里散落着许多被海水冲上来的碎星石,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走进了海岛,树荫浓厚,星光几乎全部被吞噬,地面都是飘落的松叶,不知积累几载,厚厚一层,踩上去脚根凹陷,非常柔软,足音都消弭了。
浦友诗捡起一块星石,擦掉上面的沙粒端详着。等她一抬头,瞧见男孩已经走远站在松树庞大的主干前。她随手把石子放进袖袋里,走上前去。
十几人合抱粗的树干上,褐色的树皮长成一张人脸的模样,树斑使这张脸显得非常苍老忧郁,眼窝深陷的左眼大睁着,右眼却闭上了,血红的树脂从两只眼里流下来,流过树根,流过泥土,正好凝固在浦友诗足前,像是某种不可知的预言。在那只左眼的注视下,她整个人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僵住,心神动荡,不能自己。
“都上万年了,还守候着,不肯闭上那只眼睛。”一旁的灰发男孩嘲讽的声音响起。
浦友诗回神,将目光从那张脸上挪开,不敢再看一眼。
“它在守候什么?”她问。
“子孙后代。”男孩回答,他俯身拂开地上的松叶,捡起被树叶掩盖的松子,擦干净后,含进嘴里。就在他把松子含入口中的那一瞬间,蒲友诗感觉到,头顶的绿涛有一阵轻微的波动。
“吞下。”男孩把手中剩下的那颗松子递给她。“才能去往那个世界。”
蒲友诗接过松子,照做了。
“跟上。”男孩越过她,走进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