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撞衫
虽然宗王室近年亦发不如从前,当世这些诸侯,虽然表面迎合,但在心里,却一个个都有了想要取而代之的想法。舒榒駑襻
然而,只要宗王一天顶着这个天子的头衔,这各国的诸侯,表面上便不得不敬奉着,唯宗王的马首是瞻。
钟无双跟钟眉踏入大殿时,宗王正凤目含笑,神色轻松地坐在主榻上,正在跟堂下的诸侯们聊着天。
一个王宫世妇迎了上来,将钟无双与钟媚引导到一处榻几坐下。
她们榻几的位置安排得很偏僻,旁边都是些年纪与钟无双她们相仿的王畿贵女,一个个锦衣华服,饰金佩玉姗。
而且这些贵女们互相之间似乎都认识,像课室里的学生一样,和邻座扎堆窃语。
看到钟无双跟钟媚这两个陌生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礼节性地欠欠身,然后继续咬耳朵聊天。
钟媚自从一来到这个诸侯大国之后,整个人便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唯恐做出什么事来,让这些诸侯大国的贵女人耻笑娣。
像钟媚这样的小国公主,到了这里,却在不时担心自己蛮夷小族的身份,会被正统的中原人轻视和鄙夷。
相较与她,钟无双就全然没有这些压力。
因为她这个人从来便是,既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自己对别人也没有看法。
在她而言,对金银财帛的关注,远远要超出对人的关注。
她像一个刚转学的新生,左观右望了一会,见没有相识的人搭理,又不想搭理身边那个唯一相识的钟媚,便只好独自干坐。
身旁的两个贵女,正对宴上的人议论不停,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入钟无双的耳朵。
“……与宗王正在说话的那郎君是何人?”
“这个郎君你都不识,那可是北王司马宣。”
甚是无聊的钟无双向前望去,果然见到宗王的席上,司马宣正坐在那里和他谈得不亦乐乎。
“他就是那北王司马宣?嗯……长得果然英俊神武。”
钟无双撇嘴一笑,又是孔雀。
“这等丈夫,便是英俊神武,与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据说宗王有意将央齐公主嫁与他为后,像你我这样的异姓诸侯之女,便是想作个陪嫁滕姬,都是不可能的。唉……”
哦?宗王有意将央齐公主嫁给司马宣!
钟无双突然来了兴趣。
瞥了一眼显然也竖着耳朵在听的钟媚,钟无双笑得甚是开心。
堂上,那两位贵女的对话还在继续。
“宗王有意将央齐公主嫁给北王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父亲同人说起,宗王势不如前,且无振兴之像。近年来,北王在众诸侯间的威望呈上升之势。无论是前番攻打夷人部族,还是此次胡城助南侯公子脱困,让天下诸侯无不知晓,北国甲士之勇,庶民之富,北王之威仪,已超过宗王太多。是以宗王便有了嫁女拢络之意。”
“呀,这么说,来年春祭之时,央齐公主便是北王的皇后了?”
“这可难说。宗王虽然还担着天子之名,但已名不符实,如果宗国再朝纲不振,那么这天下共主之位,宗王也担不了几年了。北王英明神武,自有天下霸主之势。听我父亲说,北王或许对天下霸主之位的兴趣,大过于成为天子之婿。”
不远处,一名贵妇目光正严厉地瞧过来,两个贵女立刻噤声。
钟无双听她们聊八卦,听得正入神,突然没有听了,不由觉得有点无聊。
这时,大殿中所有空的榻几都坐满了。
一时之间,本来还在议论纷纷,嬉笑不禁的大殿,顿时安静了少许。
随即宗王持着酒樽从主榻上缓缓站了起来,高声道:“良辰易逝,为欢几何?大典已毕,接下之宴,诸位可搂着美人,品着檀口之酒,诉说治国之道。”
他这是要众人大开议论,畅所欲言了。
能搂着美人与人争辩,正是时人所好。因此,众人的嬉笑声更响了。
那些整理好最近总结出来的见解,早就准备在今晚上大放光彩的诸侯们,更是一脸雀跃。
因为,在这样的场合,如果自己的观点能被其他诸侯接受,那么便足以说明,自己的见识才能在他人之上。
也说明自己由一方诸侯,朝着天下共主的位置,又靠近了些。
宗王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双手一合。“啪啪啪”三声掌声中,一队专选出来,供贵人们宴席作乐时享受的处子童男开始鱼贯而出,而乐音,此时也渐渐转为糜荡。
这些处子童男一进来,大殿中顿时春光荡漾。
人群开始兴奋了。
便是那些贵妇贵女们,也没了初时的矜持,开始高声谈笑。
宗王微笑着望向众人,仰头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之后,大喝了一声:”饮胜!”
“饮胜!”
上千人的大殿中,一时响声雷动。
“南侯公子之姬何在?”
突然,宗王清冽的声音,没有预警地点到了钟无双的名字。
这是,要给自己颁奖了?
一时之间,钟无双的呼吸明显地急促了几分。
她心里想着,宗王为当世天子,再是不济,这赏金应该是不会少的了。
要知道,他可是天下共主呢!这殿中多少诸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他那共主之位。如果太少的话,他拿得出手么?
一想到这里,钟无双激动了。
她立时起身,脆声道:“妾在此!”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越过重重榻几,终于来到宗王的主榻前。
众人的注视中,在钟无双的期待中,宗王抬起眼来。
他朝着钟无双深深地盯了一眼,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开口奖赏钟无双的时候,他却是嘴角一扬,以轻松愉悦的声音问道:“孤听闻,妇人不仅是节义之妇,更有国士之才。孤倒是想考一考你这个妇人,看世人之言,究竟能信几分。”
啊!这么说,这赏金还不是那么好拿的?
就在钟无双正觉得愕然时,宗王徐徐问道:“妇人你倒是给孤说说,这治人之道,当以严刑律人,以法制人为好,还是贯彻先贤之志,以仁德约之为好?”
宗王这句话问得很轻飘,特别是这个场合也不够庄重的情况下,更显轻飘。
钟无双抬眼间,便看到他那双幽沉的双眼中闪过的一道光亮。顿时心中一跳,寻思起来。
她的沉默让在场的诸侯一笑。
在他们看来,这个妇人或许对南侯公子有些情意,但却不见得就如传言说的那般神乎其神,那么有才。
正在与美人们嬉笑的诸侯和贵人们,在听到宗王的问话,又久久不见钟无双回答时,汤国君侯想也不想,便朗声替她回道:“自然是以仁德约之为好!自有宗室诸侯以来,历代天子之国,无不是以仁德而治。以仁治国,以德服民,才可拥天下万民之爱戴。”
这汤国君侯的话音刚落,燕国君侯便站了起来。
他激昂地说道:“仁德不过是其中之一,无为而治方为至理。这天下的百姓本来就愚笨,令他们鸡犬不相闻,这天下还有何事可生?”
提倡无为而治的,一般是道家。
他的声音刚落,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圆脸贵人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头说道:“鸡犬不相闻,便无事可生?当今之世,诸侯纷纷,最初时也是鸡犬不相闻的,何乱纷纷而起?在我看来,这仁德约之虽然可以,然而这天下的百姓乃愚昧之辈,得以严刑镇之,如有乱民,先以酷刑于众,这样以来,谁敢再乱?”
这人的说法迹近法家了。
这贵人的声音刚一落,头发有点花白的陈国君侯推开腿上的童男,腾地站了起来,他沙哑着嗓子说道:“酷刑处于众?我呸!这天下若人人相爱,无分富贵贫贱,弃豪华之宴,去靡靡之音,何愁天下不能大同?”
这是墨家的主张了。
只是,这陈国君侯的话一出,众诸侯都露出不悦之色。
他们最是看不起贱民了,怎么可能想象那种‘无分富贵贫贱’的生活?顿时,数十个反对声此起彼伏。
本来被点名要回答问题的钟无双,眨巴着一双墨玉眼,在一旁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边努力地分析每一个发言人,分别是她所知道的诸子百家中的哪一派,一边左顾右盼,简直是兴致勃勃。
听着听着,她的目光转向了宗王。
此时,他正皱着眉,脸上微微有点不悦。
显然这些人说的话,没有只字片语合他的心意。
钟无双看着他,突然间,心神一动:看来这宗王表面上是说考考自己,实际上是想向大家讨教一下治国之道罢了。只是他堂堂天子,拉不下这个脸来,才故意拿自己开涮的。可是……可是,如果自己不能在众人面前说出过一二三来,估计那赏金什么的,也就泡汤了。
她越想,便越是觉得,为了那些为数不少的赏金,自己必须要好好地表现一番才行。
于是她一边侧耳倾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盘算着自己该从何处着手。
钟无双很清楚,自己这一鸣是要惊人,但是又不能吓了人。
自己毕竟是个妇人,出身来历又不清不楚的,要是自己所说的话太过超前,只怕到时又会招来别的麻烦。
她想到这里,又在心中寻思了一下怎么措辞后,便耐心地等着众人稍稍安静的时候。
这时,一个二十岁,才刚刚加冠的宗国公子朗声叫道:“治人而已,何必如此麻烦?贱民生事者,斩了就行了,顺从者,则充为奴仆。至于像我们这样天生的尊贵之人,便无须治之。”
这宗国公子的话音一落,众人瞬时安静了下来。
随着宗王面色变得青白,众诸侯看向宗王的眼神,也亦发不敬起来。
宗王为堂堂的天子,他的儿子,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让在座的诸侯不由在心里冷嗤,看来,这天下共主之位,是真的需要换人上位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笑声传来。
这笑声实在清脆,也实在响亮,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转头看来。
只见那个面目清秀,生了一双好眼的南侯公子的姬,缓缓转过身来。
钟无双大笑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便下巴一抬,小脸一昂,直视着那位公子侃侃说道:“若贱民生事者斩之,顺从者奴之,当今之世又与商纣时何异?贵人无治,乃历代乱国之由!真不知道公子怎么会如此说话。”
钟无双干脆利落地说出这句话后,也不管那位宗王公子面临着被一个姬妾呵斥的羞愧。她径自转向了宗王,盈盈一福,朗声说道:“以妾看来,治人之道有三法可行。”
三法?
这一下,在座的诸侯惊诧了。
尽管他们心里对一个妇人的话,还持着怀疑的态度,但还是慢慢安静下来,仔细倾听起钟无双的话来。
钟无双下巴一抬,朗声说道:“治人之道,一则颁布律法,然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与法家的观点有点相似,顿时众法家开始抬眼看向钟无双。
同时,钟无双这话,也明显是冲着刚才那位宗国公子来的。
一时间,刚才就对那位宗国公子言论不满的诸侯,立即对钟无双生出了许多好感。
宗王与众人一样,也沉默下来。
他身子微微前倾,定定地看向钟无双。
钟无双接着朗声说道:“二则,施以仁德,令民众友爱谦让。”
这条符合儒家的观点,令得提倡以这个法则行事的诸侯也转眼向她望来。
钟无双声音再一提,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三则,兴农,利器,令民富足,保暖而生安逸。”
这却是照顾了以农家和墨家思想治国的诸侯。
好了,说了这三条也够显摆的了。钟无双心中想着,她双手盈盈一福,目视着宗王咄咄逼人地问道:“不知道天子以为,妾之言有理么?”
钟无双这话,咄咄逼人而来,那双墨玉般的眼炯炯有神,隐有狡黠。
宗王不由一愣。
倒是坐在他一旁的司马宣,早就看透了这个妇人,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卖力地表现,不外是为了多讨些赏金罢了。
司马宣真的没见过这世上,还有比钟无双更爱财的妇人。
他也没有见过这世上,会有人像钟无双那样,一听到‘赏’字就两眼放光,一看到金便浑然忘了这世上,还有‘羞愧’二字的妇人。
她从不掩饰自己对那些阿堵物的渴望。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赚取那些阿堵物。
对自己努力付出的所得,她理所当然地视为,那便是天经地义地属于她的财物。
当宗王说:“姬之言,无不为金玉良言。姬之才,堪当国士。孤,今日算是信了,这南侯公子之姬,果然非是一般人物。”
钟无双眼中流泄而出的狂喜,别人也许看不出来,然而对她了解甚深的司马宣见了,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在钟无双无比的狂喜中,宗王慢条斯理地朝旁边一挥手,从一个寺人的手中接过一个托盘来。
宗王出把箱子放在几上,把那箱盖一掀,露出了足有二十碇金一层,装了满满一箱的黄金!
嗖地一下,钟无双的双眼瞪得牛大。
这个时刻,她眸中的倒影中,都是那一片黄灿灿的光芒。
实在看不下去的司马宣,不由抚着额头闭上了双眼。
然而,他的嘴角却不为旁人所察地,连连抽搐了数下。
在钟无双的不无欢喜中,宗王慢条斯理地朝那一盘金一指,温和可亲地说:“姬为节义之妇,又有国士之才。其言其行,堪为我朝表率,今赏金一千,以示嘉奖!”
赏……赏金一千!
这样,就赚到千金了!
钟无双直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