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九月十五,又是朔望朝。
皇帝不听劝,金口玉言改了常朝时间,却没有改变朔望朝时间。
所以,京城九品以上官,包括待安排的都需要上朝。
成基命早早起来,有多早?看天边月亮就知道有多早了。
赶到宫门口,已经有许多官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边闲聊一边跺脚。
必须穿制服,加上担心上朝后憋不住,不敢吃喝,在这寒气已显的暮秋时分,真的是扛不住。
皇帝并不会比大臣们晚多少,因为他要先进去,然后大臣们依次入内参拜。
再然后,从最后的小虾米开始,甭管有事没事,都要讲两句废话。
很折磨人的。
但是,因为惦记着臣子们的荷包,朱由检强撑着上朝。
大臣们鱼贯而入,三呼万岁后,净鞭响起,示意大家可以说话了。
咳~
朱由检学着大臣们发言的前奏,示意自己要讲话。
虽说不合礼制,然而皇帝任性,大家只能憋着。
“昨日,辅臣施凤来定皇陵于澹峪岭,薛凤翔进图,户部郭允厚核算,需银四百万。”
大多数大臣们没什么反应。
万历皇帝的定陵花了八百万,泰昌帝花了四百万,天启帝同样四百万,很正常。
郭允厚等人惊呆了。
皇帝是懂得做官的。
官字两张口,怎么讲怎么有。
当然了,官员虚报价格需要打报告做说明,皇帝是张口就来。
“朕以为,朝廷财政窘困,入不敷出,四百万实在太多,当削减为三百万,诸卿以为如何?”朱由检问道。
“陛下圣明。”众臣拜服。
这皇帝不错啊,知道钱不好赚,一下子砍掉了一百万。
心悦诚服。
“户部,可出多少?”朱由检问道。
郭允厚咳了一声,出列行礼,道:“户部可出钱粮三十万。”
朱由检问道:“内库出钱一百万,尚缺一百七十万,何解?”
“臣请陛下出二百万。”吏部给事中高仲岩出列说道。
“先帝在位七年,为济国事,累出两千万两,如今内库空虚。
世人皆以为内帑富足,须知积蓄难,花费易,已无力再出一百万。”
看众臣依旧不信,朱由检叫道:“郭允厚。”
“臣在。”
朱由检说道:“遴选精干,会同司礼监、内承运,核查内库账目。
至天启元年迄今,核查完毕后公布账目,供臣民查询……”
“万岁不可~”魏忠贤喊声带着哭泣,说道:“不知万岁难,只顾索取,如今更是质疑万岁,实非为臣之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呼啦啦跪倒一片,多是九千岁党羽。
剩下的小部分犹豫片刻,跟着跪了下去。
朱由检说道:“厂臣体谅朕,然而众口悠悠,不清查明白,总以为内帑有聚宝盆,金银无穷无尽。
郭允厚、徐应元,协力清查,限期一个月公布账目。”
“臣(奴婢)领旨。”二人应下。
看皇帝玩真的,众臣莫名心慌。
以前,户部没钱,大家奏请开内帑,久而久之,内帑成了定海神针,哪怕皇帝不开内帑,也可以甩锅给皇帝——不是大家不尽力,是皇帝不支持啊。
现在皇帝掀了桌子,明确告诉大家没钱玩不起了,这锅怎么甩?
朝廷财用不足,就是诸臣无能,甩不掉。
魏忠贤磕了个头,说道:“万岁,先帝仁厚,待老奴亲厚,老奴愿出银一万六千两,聊表恭顺忠孝。”
“奴婢出一万五千两。”徐应元跟着说道。
“好,好……”朱由检热泪盈眶,说道:“各荫锦衣卫指挥同知,加宁国公魏良卿太师、少师安平伯魏鹏翼少师,并给铁券。”
我草草草……诸臣懊恼。
赏赐如此丰厚,区区万把两值得甚么?
指挥同知是虚衔,只拿工资不干活的那种,但是这可是世代相传的,子孙后代不争气可以保证衣食无忧,但凡争点气,都可以凭此进入官场混权势。
当然,也有心塞的。
比如叶震春。
魏忠贤拍皇帝马屁,跟着把捐助翻了一倍,大家不得跟着翻倍?
“罢了罢了,今年不去勾栏听曲了,多看几家风水,总要补贴回来。”叶震春内心哀叹着,期盼有不懂事的反抗一下。
还真有不懂事的。
京营三千营坐营官石鸿林出列跪下叫道:“陛下~”
声音凄惨,男默女泪。
“臣受锦衣卫勒索三十万两,变卖田舍亦不得偿还,如今家小饥寒交加,实无银钱捐助啊……”石鸿林哭诉。
“启奏陛下,臣有话说。”锦衣卫扛把子大彪田尔耕出列,说道:“石鸿林父祖皆掌三千营,历时二十载。
三千营定额,马三千,兵三千,杂役倍之,今核查,兵不过五百,马几近于无,杂役无。
按制,每月给马料两石,正兵饷银二两,杂役八钱,另有米、布、茶、酱等各杂项。
石氏吃空饷二十载,折银马料三十万两,兵饷一百二十万,一百一十五万,杂项一百万,总计三百六十五万两。
臣考虑到年月久远,只责令其偿还一成,却不想其恬不知耻,以此哭诉。
臣请圣旨,法办!”
无耻,太无耻了。
这么多钱,能都落到石家?知不知道上下其手什么个意思?
如今倒好,居然要赶尽杀绝!
气抖冷。
怒从胸中起,恶向胆边生,石鸿林心一横,说道:“启奏陛下,臣有话说。
历来,粮饷出库扣下三成,此为漂没。
所有钱粮至五军都督府,折半下发,另外,该给杂项常无着落,非得本营购置不可。
另外,各臣、中官时常索要良马,便如锦衣卫今次便勒索优良战马二十匹。
只是田尔耕下手太迟,三千营只有几匹骡子,何来良马?
陛下,臣能继承父职,分送银于兵部、吏部、中官,方能得任,到如今八年,三年欠饷,五年又半饷,实无积蓄。
锦衣卫把历年亏欠皆加臣身,不顾实情,实乃陷害。”
一口气说完,石鸿林如释重负,也做好了革职流放甚至杀头的准备。
偌大的朝堂,寂静的可怕。
连本来打算给皇帝进谏的都沉默了。
石鸿林是自绝后路啊。
他能怎么办啊?他也很绝望啊!
都是没钱闹的。
他要是跟总督李守锜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五十万缴了,何至于此呢?
石鸿林也是没办法。
与其被锦衣卫搞的家破人亡,不如拼死一搏,万一搞黄了清查京营这件事,哪些勋贵惦记他的好,说不得就能给家小创造出好生活。
皇帝当然不允许京营清查功亏一篑,沉声问道:“你就任八年,如此多委屈与隐情,何不上奏?
事到如今,三千营糜烂,受查时叫屈,所为何故?”
“伏唯陛下明察。”石鸿林头着地,说道:“自土木之变,勋贵武臣地位日渐低落,至如今,一二品将官见六七品文官亦是伏低做小。
如此状况,臣实不敢据实上奏,只能勉力维持三千营不再败坏。”
“一派胡言!”朱由检冷笑道:“若是尔等武臣战无不胜,莫说贪腐军饷,便是按着阁臣殴打亦可宽恕。自己不争气,怪得谁来?”
嘲讽完石鸿林,朱由检又看向魏忠贤,说道:“厂臣,石鸿林贪腐无能,革职查办,所说问题,查办后据实上奏。”
“老奴领旨。”魏忠贤说道。
“捐银助工,户部督办。”说完,朱由检起身就走。
诸臣恭送。
魏忠贤起身,恶狠狠地瞪了田尔耕一眼,恨不得当场刀了他。
办事一塌糊涂,捅娄子倒是一把好手,今天这事,还不知道怎么给皇帝交代呢。
好在皇帝是好面子的,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罚银”,否则二百万加一百万加若干万,真就要九千岁自己贴补。
直娘贼!田尔耕也怒了,喝道:“来啊,把他带回去。”
几个值守的卫士进来,当场扒掉石鸿林官服,往外拖去。
“襄城伯救我,襄城伯救我。”石鸿林蹬着腿大脚。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李守锜当作听不到。
地图炮,得罪不起,告辞。
朱由检回到后面,气已经消了。
其实也没那么气。
岳爷爷说的,战无不胜的诀窍是“武将不怕死,文臣不贪财。”
武将的操守要求不高,像吃空饷、贪腐、劳役军兵都不是事,不能打才是事。
这其实是个悖论。
不给军兵吃饱,谁撑得慌给你卖命?军兵不愿意卖命,打个鸡儿仗。
但这归根结底是吏治问题。
清查吏治的最大阻力在哪?
九千岁。
纵观朝堂,多是九千岁的人,也是最恶最贪的存在,比如吏部尚书周应秋,“十狗”之首,只会卖官。
清理这些人,就是剪除魏忠贤的爪牙,魏忠贤能乐意?
并且,九千岁的权势和办事能力都依靠这些人,没了这些人,魏忠贤和徐应元都一个鸟样。
所以,皇帝努力搞钱,尽力把京营拉起来。
天启要是有这个觉悟,把两千万两分作两份,一半练军十万,一半后勤军需,建虏坟头草都八丈高了。
而到如今,内帑空虚,练军可以分批投入,打仗的后勤供应还没头绪呢。
沉思半晌,朱由检下令:“召王体乾、马经儒、刘若愚来。”
马经儒先来。
“兵仗局账目清查的如何了?”朱由检问道。
“账目多而乱,奴婢尚在整理。”马经儒小心翼翼地回道。
不怕多不怕乱,就怕自己名列其上,不把自己摘清了,怎么上报?
“抓紧时间,一个月内务必查完,若是时间太紧,先查天启元年至今。”朱由检说道。
王体乾和魏忠贤联袂而来。
“即日起,宫中度支造册两份,一份司礼监核查,一份户部核查,谁出错误谁滚蛋。
直娘贼,钱钱钱,老子节衣缩食,谁敢伸手,剁他全族!”朱由检恶狠狠地说道。
“万岁爷。”王体乾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此严厉,只怕壬寅宫变重演。”
壬寅宫变,说的是宫女们打算勒死嘉靖皇帝的事,堪称经典。
“除兵仗局外,各监账目封存,即日起开始严格造册,每月核查。”朱由检说道。
王体乾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宫里扣下来的三瓜两枣,大头还是外部孝敬。
朱由检也没办法,宫中年支一二百万,可能有一半被贪污了,这可都是内库的钱!
最重要的是,宫中八面漏风,可以借着清查把何处耳目给清掉,以保持宫中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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