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一起去吧。”祁欢也开始穿衣服。
杨氏显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对策,态度果断利落:“跟着去可以,但是你不能进去,就在马车上等着。秦家对你有误会,咱们没必要去自取其辱,而且你一旦露面,有些话我反而也不好说了。”
祁欢虽是不愿叫别人替她去冲锋陷阵,但不得不承认,杨氏的顾虑都是对的。
她斟酌片刻,也便应允:“好。”
母女两个也没吃早饭,修饰好仪容,穿戴整齐了,杨氏就带祁欢坐上了马车。
杨氏一并带着的,是趁祁欢洗漱时候她兀自准备的一个檀木小匣子。
云娘子也带了一个锦盒出来,将盖子打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摆在桌上。
来了这里之后,祁欢还是第一次踏着夜色出门。
夜明珠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整个车厢,但这纯天然的气息还是很有几分惬意的。
祁欢盯着杨氏放在手边的那个盒子看,却没有主动上手去动。
她问杨氏:“母亲有把握说服秦家答应和平退婚吗?”
杨氏莞尔,目光坚毅而凛冽。
她说:“这世上,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有谈不拢的利益!”
言辞之间……
壕无人性!
祁欢炯炯有神,知道她这是要下血本,莫名又开始心虚。
想要再仔细问问,杨氏却又突然柔和了几分神色,斟酌道:“昨儿个我想了一夜,你这个年纪也是不能拖了。解决了秦家的事,也是要尽快定亲完婚的,你觉得云儿那孩子怎么样?”
祁欢:……
我的亲娘哟,杨青云可是您亲亲、亲亲的亲外甥,您要这么坑他么?
还是您看他长得像个备胎大冤种?!
祁欢当场脸就绿了:“那可是我亲表哥!”
杨氏却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和颜悦色,保持微笑:“就因为是自家人,知根知底,你们表兄妹虽然接触不多,但那个孩子我是了解的,人品周正,也很上进。而且……我看你们表兄妹也蛮处的来,感情很不错的。”
兄妹感情再好,它也不能拿来通婚啊!
作为受和谐社会婚姻法约束的新女性,祁欢坚决抵制近亲结婚。
表哥表妹什么……
想都不要想!
杨青云他就是马上要羽化登仙了,这种婚事也没的谈!
这是头一次,祁欢觉得杨氏其实也是个不靠谱的。
她几乎是惊慌失措的,试图唤醒杨氏良知:“我的事,晚上不是才刚跟您说了吗?虽然我不曾真的失节,可到底也是……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啊。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的终身打算,可是……可是咱们也不能坑表哥啊。”
说到后面,祁欢头一次手忙脚乱,几乎语无伦次。
杨氏脸上的表情沉寂下去,倒不违心说谎:“就因为你出了事,这个把柄落在秦家手里,永远都是隐患。无论你将来嫁给谁,我都不放心,思来想去,就只有和青云那孩子亲上加亲才最妥当。”
在她看来,祁欢还是小孩子心性儿,并没有领会到这件事的真正利害。
事实上,这种程度的把柄,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毁灭性的。
没有绝对的利益捆绑,把祁欢交给谁,都存在隐患。
只有杨家!
他们同根同源,甚至——
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既然祁欢高嫁无望,那么……
其实就算她前面没出事,再嫁回杨家去,也是她最好的归宿。
“我的婚事,不着急的,以后等事情平息了慢慢再说。”祁欢这是真的慌,“我知道您和舅母的关系好,表哥表姐们又都是您看着长大的,如今我有难处,他们就算自己受委屈,也多半是愿意为我解围的。可舅母毕竟不是舅舅,母亲,咱们都是女子,女子有多小心眼,又有多计较自己孩子的事,您想必比我更是心里有数。万一为了这事儿叫舅母心里存了隔阂,进而坏了两家的亲戚情分,总是不值的。”
这些事情,杨氏自然都想过无数遍了。
但祁欢是她的女儿,如今她们母女走投无路,杨家是摆在她面前最好的选择。
此时她惊讶迟疑,是因为自己的女儿居然也如此通透了,能将人情世故看得这般透彻深远。
一时失神,杨氏并未表态。
祁欢却以为她钻进死胡同里不肯出来,再接再厉的继续游说:“母亲,这世上的利益关系可以用生意和银钱来计算收买,可唯有人心,是不可以的。伤了就是伤了,一旦有了裂痕,就再无修复的可能。我知道,舅母不是商贾出身,不会做生意,彼时表哥表姐他们年幼,这些年尽管您在祁家过的也不甚如意,却依旧不遗余力顾着他们,替他们经营着产业,更是在表哥表姐长大成人之后,毫无藏私的把当是属于杨家的那份还了回去。您帮衬舅母,疼爱表哥表姐他们的心都是真的,并非图他们日后的回报。这份情意,何等的纯粹珍贵,要为了我的事叫他们误会了您这么多年的用心,女儿觉得不值得。”
杨氏这个女人,越是相处下来,就是越是叫人敬佩和心疼。
她彪悍,却又孤勇;
她算计,却又精明;
她重情,却又不痴情。
她一个人嫁到祁家,无人爱她,她就倾尽所有,只爱自己的一双儿女。
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别的什么让她付出过真感情的人——
那应该就是杨家她娘家的那些人了。
人情冷酷,人心冷漠……
她原来拥有的就太少太少,祁欢在私心里,其实希望她身边能多有几个真心待她的人。
杨氏听着她说,表情一时陷入迷茫。
她扶持帮衬杨家时,确实并非算计利用他们,单纯只是想替早逝的兄长照顾好他的妻儿。
她喜欢杨青云那几个孩子,也是打从心底里真心实意的喜欢,没有半分掺假。
可是——
在她自己的女儿和杨家之间,她永远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的女儿。
也许,若是她兄长尚在,知道他们母女有难处,会主动选择舍己帮她。
可她是个女人,同时亦是个自私的母亲,她没有兄长那么大的格局和心胸。
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因为想到已故的兄长,杨氏湿了眼眶。
眼泪落下,她慌忙别过头去,抬手抹掉。
这倒是把祁欢吓了一跳:“母亲,您怎么了?我也不知是指责您,就是不想您为了我的事为难。”
“不关你的事。”这一刻的杨氏,其实是极委屈的。
有些事,是不能想如果和万一的。
如果她兄长还在……
如果她的兄长还在……
这个念头一在脑海里回旋,人生中很多独立支撑多年的信念都会瞬间崩塌。
杨氏习惯了做女儿的壁垒,她想要忍住,这一刻却怎么都控制不住,鼻音很重:“我只是,突然想你舅舅了。”
祁欢微微怔愣。
她上辈子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她自己也是独生女,不晓得手足之情为何物,后来来了这边,虽然有了祁元辰,但毕竟接触的时间也短,那小东西也还太小,充其量就是她很喜欢的一个小玩具和小道具。
有些感情,她暂时还理解不了。
但看见杨氏这少见的脆弱和伤心,她心里也不好受,于是绕开桌子挪过去。
伸手,抱住那个颤抖中的女人。
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着同样瘦弱的她。
杨氏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脆弱,她闭着眼回避视线,依旧是在极力隐忍情绪。
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养精蓄锐。
后半程路,母女两个都没再说话。
杨氏靠在祁欢肩头假寐,祁欢百无聊赖的盯着桌上夜明珠,失了半天神。
长宁侯府到武成侯府,坐马车只需要小半个时辰的路程。
马车在秦家门前停下来时,祁欢撩开窗帘一角,外面才刚天色微曦。
“太阳还没出来,有点凉。”她转身取过披风给杨氏披上。
杨氏本来还担心她到了地方反悔,会想要进去。
如此,方才微微松了口气,拍拍她的手:“累了你就在车上眯一会儿。”
言罢,拿着她那个小匣子下车,递给云娘子捧着。
车夫老井前去拍门。
秦府大门很快被打开。
却不知是提前得了吩咐,还是多少对杨氏这个世子夫人的身份有所顾虑,他们倒是很客气,没有叫杨氏等,直接让路,引了杨氏主仆进去。
待到大门重新合上,祁欢才又放下窗帘,退回车里。
一墙之隔,秦家门里的谈判她既参与不了,就也懒得费心去猜里面进程。
百无聊赖,就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同时——
在想杨家的一些往事。
杨氏出身江南的富户,祖上三代在当地都是鼎鼎大名的乡绅。
不说富可敌国,但是世代的财富积累起来也绝对称的上豪富。
并且因为经常慷慨解囊,资助乡里办学堂、修路、打水井什么的,在当地积累了不错的声望和口碑。
说的庸俗点,杨家祖上三代都是长相憨憨的大好人。
而祁欢的外祖母贾氏,则是出身商贾人家。
贾家的家底虽不及杨家丰厚,但也称得上是富裕人家。
两家结亲,门当户对,在当地也一度被传为佳话,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祁欢姐弟的长相取了杨氏和祁文景各自的长处,而杨家兄弟姐妹的样貌则多半继承于杨舅舅,所以他们这群孩子外在形象都不错。
照杨氏的说法,这绝不是杨家基因的功劳,而实在因为祁欢的外祖母年轻时候就是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儿。
这位美人儿外祖母,不仅长得明艳端方,更是精明能干,接管杨家之后,杨家的产业在她手上翻了不下几十倍,越发了不得。
而在老爷子过世以后,老太太却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一家人果断放弃了在家乡的根基一切,迁到了京城附近的长汀镇城,并一跃成为当地首富,名声鹊起。
来了长汀县以后,杨家依旧延续在老家的“憨憨”风格,做慈善来积累口碑,很快也用银钱砸出了厚实的根基。
但是外祖母一个寡妇,独立支撑家业又要养育儿女,十分艰难,就算杨氏兄妹俩都懂事比较早,也帮不了她多少。
后来,外祖母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心力交瘁。
大觐朝的科举制度,虽对商人子弟一视同仁,但却有严格禁止官身经商的律法。
为了让兄长能够专心读书争仕途,杨氏十多岁就开始学习商贾之道,挑起家中大梁。
也就是因为受家里拖累,她一直熬成了十八岁的老姑娘,后来随着兄长入仕,也算有了些资本,又有大把的嫁妆傍身,这才由杨家老太太做主,将她许给了祁文景。
照着这个发展,杨舅舅年轻有为,前途大好,杨氏又嫁得高门,风风光光,杨家应该会日渐崛起才对,可惜杨家的运气也着实是不好,杨氏成婚的次年,杨老太太就油尽灯枯而亡,再隔一年,杨舅舅也不幸身死。
杨氏的嫂子知书达理,也很坚韧,可是带着三个年幼的子女,日子也不好过。
在那之后,便是杨氏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杨、祁两家的优越生活,最大限度的帮衬着嫂子,并且照顾兄长遗孤。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近几年,随着杨家的孩子们逐渐长大,能够鼎力门户了,杨氏又一点不留的将杨家的产业都交还了回去,由杨舅舅的长子杨青风接手了过去。
但杨家人还是头脑清明,有些傲气和骨气的,并不想混吃等死,坐吃山空。
长子既然从商,继承了家族产业,次子就必然不能被埋没,需要继承父亲的遗志,重新走上仕途。
所以,杨家的两个儿子,从小就是被朝着这两个不同的方向培养的。
只是,除了自家人,旁人并不知晓杨家还有这样的谋划和野心。
杨家长子早早走上商途,次子也一直寂寂无名……
甚至是在这次杨青云进京赴考之前,祁欢都以为杨家就是准备闷声发大财,就蹲在长汀镇那个地方不动了。
却不知道杨青云到底多少斤两,能不能一次达成杨氏和杨家所有人的心愿?
祁欢想的太久,却一直全无睡意。
马车里没有计时工具,她也不确定杨氏进去究竟有多长时间,就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摆在桌上的那颗夜明珠渐渐被天光掩盖了光彩。
然后——
就听见秦府大门重新打开的声音。
祁欢一激灵,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连忙撩开窗帘一角看过去。
却见秦府下人毕恭毕敬的将大门拉开,杨氏没出来,却是穿着一身墨绿色便服长袍的秦颂从门里踱步出来。
祁欢:???
擦!这混蛋不会丧心病狂把她便宜娘扣去当人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