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看她表情严肃,莫名就狠狠揪心了一下。
再扯出笑容时,唇角的弧度明显就有几分僵硬:“怎么了这是,还这样郑重其事的。我不是说过了吗?白日里发生的事,错不在你,外人传的闲话你先不要去听,我会想办法替你澄清,扭转风向的。再至于秦家的事……”
“就是秦家的事。”祁欢打断她,尽量斟酌用词,“您去处理我跟秦家退婚之事,怕是会额外受些委屈。”
杨氏只以为是女儿在担心自己,便就笑道:“娘在这个侯府掌家二十年,生意场上做得更久,大大小小的事情处理不少,又不是纸糊的老虎。”
祁欢垂眸沉默了一会儿。
那晚庄子上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可是这个时代背景之下的人保守,杨氏又格外珍视女儿,她还是有点担心对方会受不住。
杨氏见她如此,立刻就会错了意,也敛起神色,又拉过她双手:“秦家那边你不用担心,纵然今日之事咱们是有些理亏,可最大的错处在他家二郎身上。现在娘只是担心……这婚事,你确定退掉也没有关系吗?如果没了这门婚事,后面你再议亲……指定是再寻不到这样高门第的人家了。”
“婚是肯定要退的。”祁欢苦笑,“我指的麻烦……也不是秦家二郎,而是他家那位小侯爷。”
杨氏听得越发糊涂:“还是因为今天……”
“不是。”祁欢深吸一口气,索性快刀斩乱麻,“二月初三,母亲去庄子上接我那天,云兮有跟您说过,头天夜里我那院子有人闯进去过吧?”
杨氏大为惊诧,不由的微微屏住呼吸。
她头一次,用一种审视又略带怀疑的目光打量起女儿来。
“你怎么知道?”
那天她刚一去庄子上,找云兮问话,云兮就说了夜里发生的事。
照云兮的说法是祁欢病着,一直昏睡,并不知情。
后来等祁欢从县城回来,她也有暗中观察过。
最后,得出了和云兮一样的结论。
所以,她以没照顾好祁欢做借口,清理掉了所有可能的知情人,以为这事就可以在祁欢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祁欢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苦笑:“那晚我确实病得脑子糊涂,半夜醒来想找水喝,但是云兮不在,就刚好有个年轻人闯了进来。”
她端起桌上定惊茶递给杨氏。
杨氏这时候却紧张的根本喝不下,就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仿佛是怕错过什么关键。
祁欢无奈,只能继续往下说:“那人向我求救,说后面有人追他,我当时脑子不清醒,以为那是在做梦,也没多想,就将他藏在了我床上。”
祁欢以为杨氏得被吓晕。
但事实上,她却是低估了一位母亲心脏的强韧程度。
杨氏虽然捧着茶碗的双手,指关节都紧绷的微微凸起,却依旧稳稳地坐着,竭尽所能的敏锐思考:“可是这事儿跟武成侯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他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祁欢这时候都很想抽自己,实话实说:“他看见了!”
杨氏脑子这回是真的跟不上了,直接没反应过来,狠狠一愣。
祁欢道:“我刚藏了人,院子外面追兵就到了。我听见云兮叫喊,又像是被他们打晕拖走了,就更不敢把人交出去。当时那些人应该也有顾忌,毕竟众所周知那一片庄子都是高官显贵的产业,后来只有领头那人悄然进屋查看。那人……就是武成侯府的小侯爷,秦颂。”
联系到秦颂下的那封明显不合时宜的帖子,杨氏恍然大悟:“那他今天特意叫你出去是……”
祁欢悲壮点头:“是。他当面问我了。”
这回,杨氏是真觉得脑袋开始发晕了。
但是这种时候,她又一定不能撒手不管。
情急之下,飞快将定惊茶给自己灌了半杯下去。
是不是茶汤起了效果不知道,总归这一口茶灌下去,茶汤温热,倒是顷刻就叫她冰凉的手脚恢复了暖意。
她稳住情绪,望定了女儿。
祁欢道:“他应该是昨天来咱们家时就认出了我来,当时没发作,一直拖到今天才叫我出去当面质问,那必然是经过一夜的工夫,已经确定了我当日的行踪和咱家庄子的所在了。所以,这件事根本赖不掉,我也就直接认了。”
“那……”杨氏觉得自己又开始有点发晕。
祁欢正色道:“不过那晚他应该是有所顾忌,也不敢大肆搜查,只站在床帐外面看了一眼。可能是光线和角度问题,他看见了我的脸,却没有认出我床上的那个人。也正因如此,他现在也只认为是我行为不检,与人有染,未过门就给他宝贝弟弟戴了绿帽子。”
杨氏手按着胸口,脑子里一片混乱。
心跳声,一声高过一声。
“就是因为自认为拿住了这个把柄,所以现在在武成侯眼里,他家二公子和叶三姑娘的事再怎么闹得满城风雨,这件事上也是我们落了下风的。”祁欢接着说,“那位小侯爷,高傲自负,脾气着实有些难以拿捏。本来他就对我极度不满,加上今天又出了凌妙妙这事,他已然是怒上加怒。我知道这件事会对母亲您的打击很大,但您明日既然要去秦家给我退婚……女儿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这些事都该早与您知会。”
她顿了一下。
想到那位秦小侯爷咄咄逼人的作风,也是不敢强行乐观:“毕竟,秦小侯爷的脾气,我真拿不准。我们屡次得罪他,也不保证他就不会拿我的事情挟制,在退婚一事上刻意为难咱们。”
杨氏左思右想,也是觉得此题无解。
就不管祁欢是要嫁去秦家,还是和秦家退了婚事……
如果秦颂不够大度的话,这件事都足够他拿来挟制她们母女一辈子。
尤其——
如果安抚不住他,他再把事情抖给祁家的其他人知道……
那后果,杨氏直觉的想都不敢想。
她将捧在手里茶碗放回桌上,双手在袖子底下暗中攥紧,指甲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冷静。
女儿现在跟她坦白,还不迟……
不迟的……
“那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她问,声音却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母亲,这件事我解释不清了。无论怎样,我与人同榻这事他都亲眼看见了,名节有损这回事,板上钉钉。”祁欢看她一时应该也倒不了,就抓紧时间继续给她分析利害:“而如果再强行澄清,去告诉武成侯那晚的真相,既改变不了我与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实事,反而要更多的被他记恨。”
关键时刻,杨氏脑子还是够用的。
短暂的无措之后,她思路也逐渐明晰,喃喃的道:“是啊,是你搅局,才叫他没能拿到想要追捕之人。”
秦颂是武成侯府的一家之主,年少有为,纵横官场。
他这样的人,在弟媳失节和妨碍了他的正事,这两者之间一定要硬选一个——
只怕他更在意的会是后者。
“就是这个意思。”看杨氏没有自乱阵脚,祁欢总算是有了些底气,正色忖道:“回京之后,我其实也有暗中注意京城的风向,似乎并没有听到秦小侯爷有受命追捕什么要犯的消息。于是我猜,那可能还不是什么公务,而是他私人或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原因,想要暗中结果掉什么人。为此,他甚至不惜闯入权贵的私产里搜查,足见他也冒奇险,下血本了。这样一来,就不仅是我坏他事的小过节了,若真涉及到什么不为人知的阴私,我甚至担心他会杀人灭口。”
此言一出,杨氏便是忽的脸色一白。
慌张过后,为了女儿,她居然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再次抓起祁欢双手,眼神坚毅中更透出几分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杀伐气势:“那后来呢?他在找的那个人……”
祁欢这就很很尴尬了。
于是,发挥老技能,半真半假的忽悠:“我那晚脑子不清醒,就下意识的想着救人一命。后来秦颂带人冲进来,我都吓坏了,再等他一走,我都没力气了,直接又睡了过去。等早上一觉睡醒,那人也早没影了。”
杨氏却直接神经起来,抓的她手都生疼:“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祁欢一开始没太懂她这紧张兮兮的欲言又止,然后就又再度尴尬起来,抽回自己的手:“母亲您想什么呢?人家正逃命呢,哪儿来的那么多乱七八糟?”
杨氏在这方面更保守更敏感,依旧一脸的戒备和阴郁。
“真没事儿。”祁欢都有点暴躁了,“我当时没跟您说,一来是不想节外生枝,让您还要担心,二来……我一觉醒来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记住。要不是秦小侯爷找上门,我还怀疑那真就是个梦呢。”
杨氏依旧盯着她,虎视眈眈的模样。
祁欢试图力证清白:“不信您再去问云兮。”
然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那晚她裤子和被褥都沾了血,她随口忽悠云兮是鼻血,就云兮那个傻白甜的劲儿……
杨氏要真是把那丫头叫来问了,那还不得立刻拉她去看个妇科啊?
祁欢属实是心累。
赶紧给自己圆场:“母亲,您也别折腾云兮了,那丫头胆子小,要发现我有什么事,必然早就与您说了。既然事情已过,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咱们还是继续商量一下秦家方面该如何应付,您有把握能说服他们好聚好散吗?”
若是没有凌妙妙那一码,可能还比较好谈。
这么一想,祁欢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祁文姮母女一回——
真是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杨氏思绪被打断,首先想到的是女儿被秦颂威胁,甚至当面戳穿“丑事”所承受的委屈和压力。
“没事!”她目光柔和下来,先将女儿揽入怀中抱了抱,“你什么都不要再去想,这事儿交给我来解决。”
这样一来,秦家的婚事是无论如何也必须得退了。
与此同时,她想得更远——
秦颂手里抓着的这个把柄,终究是个隐患,她后面再给祁欢相亲事……
怕就少不得要将她远嫁了。
绝对不能在秦颂眼皮子底下,担惊受怕。
甚至于,就这样都不保险,万一以后祁家其他人和秦家交恶,秦颂也算手眼通天的人物了,他想要迁怒来毁祁欢,就是她把祁欢嫁到天涯海角,对方只要把这事捅给祁欢的婆家,祁欢依旧在劫难逃。
所以,必须得把这事儿妥善解决了,消除所有隐患才行。
杨氏暗下决心,目光坚定。
而这一刻的祁欢却没想那么多,不管是有心无意,总归这祸事都是她自己闯出来的,她也不惧承担哪怕是任何的后果。
跟杨氏说,只是为了将对杨氏造成的伤害降到最低。
其实,以她的真实心理年龄和阅历,她是将杨氏当成朋友看待的,可每逢逆境中杨氏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的举动,却每次都能让她心底产生最深的触动。
而每逢这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惭愧自己并不是杨氏真正的女儿,还是该欣慰——
至少她给这女人织了一个梦,让她不必经受丧女之痛。
她几乎可以笃定,如果自己不来,那么原主死后,杨氏必然很快崩溃……
却不知,她们彼此的这一场相逢,会不会成为真正的救赎?
但总归,这一刻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温暖且真实的。
祁欢也伸出手,轻轻地抱住她。
杨氏这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祁欢对她放心不下,“母女谈心”之后,她还是直接歇在了杨氏这里。
杨氏临睡前还在安抚她,自己却扭头将剩下的半碗定惊茶都喝了。
可想而知——
这一晚,母女俩是谁都不可能睡着的。
杨氏在思忖拯救女儿的对策,祁欢则时刻警醒着,生怕杨氏后知后觉的受不得这个刺激,有个好歹。
各怀心思,熬到四更天,杨氏便兀自起身。
祁欢跟着爬起来:“天还没亮呢。”
“你说得对,如今武成侯府的事,庞氏做不得主,我这就过去,得把武成侯堵在家里谈。”杨氏应该是知道她也一夜没睡,所以一边穿衣一边也没劝她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