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乃国朝正在征收的所有税种,臣已经分别陈列。”王应熊恭恭敬敬地递上奏疏。
大明的赋税很多。
春秋两税是田税,另外还有刍草税、房地税、当税、牛驴马猪羊税、花布烟包税、酒税、田产税契、牙贴税、海税、抽印木植银、河利银、砖料银、学租、麻银、棒栗折色银等。
当太子看到站银时,愣了片刻。
王应熊很擅长察言观色,见太子沉思,道:“殿下,驿站虽然裁撤,然站银依旧在征收,每年入库二百万两上下。”
早期的驿站由百姓出粮草、人力、马匹维持,后来改为征收银子,称为站银。
对百姓负担很大,同时朝廷也会贴补一部分,因为没钱,崇祯给裁了。
最大的后果大家都知道啦,李自成失业回家发现戴了绿帽子,怒杀奸夫淫妇,随即去甘肃投军,又遇欠饷而兵变造反。
万万没想到,驿站虽裁撤,站银却一直在征收。
但是看到一年入库二百万,又能理解为什么了。
根本停不下来。
崇祯或许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是没钱,只能装作不知道。
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毒死。
太子显然不能放任这种情况继续持续。
“卿以为,如此多苛捐杂税,当如何处理?”朱慈烺问道。
王应熊说道:“殿下,粮税是绝对不能废除的,或许可改征银钱,至于其他,臣请殿下圣裁废除。”
朱慈烺把奏疏递过去,问道:“卿以为哪些可废?”
王应熊回道:“山林湖泽等税该废,商税该严征,且部分货物可提高税率。”
太子不置可否,盯着王应熊看。
若是就这点水平,尚书可以换人了,哪怕继任者不好选定。
王应熊察觉了太子暗藏不满,说道:“殿下,此事不宜大动干戈,当循序渐进,如此方不会有变乱。”
朱慈烺开口问道:“卿以为,商税与盐税哪个更轻松?”
王应熊立刻流下了冷汗。
盐商的群体不大,但是势力很大,从明至清一直传承不断便可知其厉害。
但是太子觉得此时正好对盐商动手。
淮河以北的盐场丢失,盐商们坐地起价,民间已有怨言,而盐商主要集中在扬州,即便乱起来也就偏隅之地罢了。
“卿仔细调查一下商税与盐税,拟个计划出来。”朱慈烺说道。
“臣遵旨,必不负殿下信重。”王应熊拜下,并且表示了决心。
他内心很清楚自己并非太子的宠臣,办的不好容易被太子办。
不敢虚与委蛇。
王应熊告退,太子继续处理奏疏。
还没看两份,江无水进来,递上了皇帝的信。
“……为父抵达不过半个时辰,贼首顾忠落网,你别夸为父,因为为父确实没做什么……”
朱慈烺哑然失笑,继续往下看,当看到顾五的遭遇时,笑容再次消失。
百姓的负担确实太重。
不得不减。
但是不能盲目地减,毕竟维持国家运转需要大笔的钱粮,钱粮不继,迟早崩溃。
就在太子考虑怎么重整税收体系时,滆湖边上,大队马军来往奔驰,将一封封信射进芦苇荡里,随即高声喊话。
“限三日内出来,逾期则放火焚烧滩涂,皆成齑粉。”
简简单单一句话,滩涂内立刻暗流涌动。
“官府真会放火?”
“昨天炮火连天,听说顾大当家的已经死了,估计朝廷不是说着耍。”
“我们怎么办,真要出去?”
“也没说出去会不会被杀,出去估计会被杀。”
贼匪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流民们则不敢怠慢,当即就往外走去。
没什么可犹豫的。
当初躲进滩涂里是为了活命,如今出去也是为了活命,别的没有,就一条烂命,能活一天算一天。
正在巡逻的陆周看到有人出来,立刻策马迎了上去。
如同骷髅架,身上就一成皮,丝毫不见肉,有破破烂烂的衣裳还算好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有衣裳,直接就光着身子,也有的用草和树叶编在一起,勉强遮挡身体。
不是不想穿衣裳,是真没有。
“来人,熬粥接济这些百姓。”陆周说道。
亲卫贺启说道:“将军,尚未甄别便接济,恐怕不妥当。”
“即便彼辈是贼匪,本将也给他们一顿饭赐,一切后果本将承担。”陆周说道。
“没有后果。”皇帝说道:“施粥,令周边各县筹集衣裳,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光着身子过冬。”
混成这副模样,怎么都不像贼匪。
流民们听到了皇帝的话,隐约估计这人身份显赫,却畏缩在旁边不敢吭声。
滩涂里养出来的好习惯,甭管遇见什么看见什么,别人没问你就闭嘴,这样才能活的更久。
皇帝一肚子火,却不知道如何发泄,就在他生闷气时,两个流民走了出来,朱由检下马走到近前,还没说话,矮一些的流民抽出木刺挡在了另一个高一些的面前。
“别慌。”朱由检喝止了禁卫,看向流民,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们没有家当?”
拿着木刺的流民回道:“有半截破瓮,想着拿不拿都一样,就没拿。”
皇帝瞥了眼高个子流民,忽然发现他没有喉结,恍然发觉出来的流民里没有女性。
“她是你姐姐?”朱由检问道。
“是我妹妹。”木刺流民回道。
朱由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为何流落在此?”
虽然没有放下木刺,但可能是感受到了皇帝的善意,流民回道:“我叫陈二,十五岁,我爹被抓进牢里死了,我娘被卖了。”
“怎么活下来的?”朱由检问道。
陈二回道:“有什么吃什么,草根是不缺的,饿不死人。”
回答颇为流利,显然是个小机灵鬼。
不机灵活不下来。
没有妇人出来,不是因为没有妇人进去,而是进去的妇人再也出不来了。
野滩涂很野,完全就是力强者活,妇人只能沦为玩物,玩废了就是食物。
“带常州知府及以下官吏来。”朱由检压着怒火说道。
一干人犯都关押在大营里,距离此处不远,不一刻,脸色憔悴却身体圆润的前常州知府郑辰熙为首的大小官吏被带了过来。
“陛下,臣冤枉……啊……”
一根箭矢洞穿肩膀,将郑辰熙的狡辩憋了回去。
“就这三两里范围,走出流民近百,滆湖四周二百里,又有多少流民?”朱由检冷冷地问道。
郑辰熙忍着剧痛说道:“陛下,滆湖与多府相连,非臣一人之过啊。”
滆湖西南角在应天府里,真追究起来,瞿式耜方以智难辞其咎。
“来人,传诏各处施粥施衣,并统计各府出来的流民。”朱由检下完命令,又看向郑辰熙,道:“扒了这些蠹虫衣裳,分给百姓。”
亲卫们不啰嗦,立刻去扒衣裳。
犯官们不敢反抗,顷刻间被扒的光溜溜的。
“让他们在这里跪着,不死不休。”朱由检感觉还是不解气。
“陛下,臣等即便犯罪,可杀不可辱。”常州主簿唐楷叫道。
朱由检冷笑着说道:“朕许你进滩涂求生,但凡熬过三天,赐你个痛快。”
唐楷立刻问道:“陛下所言可是属实?”
“君无戏言。”朱由检回道。
不是跪死就是凌迟,还不如进去搏一个斩立决,况且滩涂很大,假如躲过去了呢?
唐楷下定决心,起身走到了滩涂边。
若有若无的臭味让人作呕,唐楷立刻就止住了脚步。
这是人能待的地方?
踌躇半晌,唐楷一咬牙,走了进去。
脚底滑滑腻腻的,臭味越发明显,但是来都来了……继续往前走了十余步,唐楷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具尸体,更准确地说是骨头架子半掩在淤泥里,臂腿骨已经不见,不知道被拖走了还是被埋进了淤泥里,骷髅头空荡荡的眼眶盯着唐楷,似乎再问为什么。
唐楷心跳如雷。
就在他克制着惊慌要换个方向时,一条蛇从眼眶里钻了出来。
“啊~”
尖叫中,唐楷拔足狂奔,身上被草叶划出的伤痕滋滋冒血,火辣辣的疼,却全然不觉得,当他跑不动停下来时,已经分不清方向。
当即傻眼。
“这么肥,吃起来一定很香。”
“不知道哪来的傻鸟,赤条条的闯进来,不就是给老爷们送肉来的嘛。”
“大哥,动手吧,别被人抢了。”
“好,临死前饱餐一顿,总好过做个饿死鬼。”
就在唐楷惊惧时,二十余个眼泛红光的贼人走了出来。
人人都有衣裳,还有几个人手里拿着刀子,虽然锈迹斑斑的,却更有威慑力。
大部分流民手无寸铁,他们的刀子就是神兵利器。
“各……各位好汉……我是常州主簿,奉旨招抚流民……”唐楷战战兢兢地说道。
“官老爷?哇哈哈哈~”领头的贼人仰天大笑一阵,道:“这辈子能吃个当官的,值了。”
“值了。”诸贼人狞笑着逼近。
唐楷想跑,却陷在淤泥里,急切间拔不出脚来。
“抓活的,生火,烤着吃。”贼首叫道。
诸贼一拥而上,把唐楷抓住绑了起来,拖着就走。
官兵正在为找不到贼人而恼火,见有烟火窜出,岂能不去?
等陆周带着军兵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冒烟得地方,只见唐楷被割的七零八落,而贼人各个满嘴是血。
大概是吃的太开心,待他们发现官兵抵达时,已经被团团包围。
“去,叫龚大家来,把这副场景画下来,让贪官污吏们好好看看。”陆周淡漠地说道。
龚大家名贤,画家,在太子指导下该写实画,尤其传神,因此跟随皇帝左右记录日常。
此时用来记录这副地狱恶鬼进食的画面,正好发挥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