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金
那婆子看着众人神色各异,这才“顽皮”地拉长了声音说道:“是个千金。”
这一声“千金”不谛于平地响起滚滚惊雷,纵使多年过去,夏秀才和夏家的哥哥嫂子们说起那一日来。都说:村子里好些日子都没有下雨,偏偏我们家九姑娘出生那天,下起了好大的雷雨,那雷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村子的婆子、媳妇们都说他们糊涂了,明明那一天是毛毛雨,淅淅沥沥下了两、三天。自此后更是风调雨顺,也因此那一年的收成格外的好。
当年小夏婆子生六儿子的时候,夫妻两个就觉得这儿子绝对是够数了,这一个要是个闺女可就好了。没成想不仅这个是个儿子,后面又跟着两个小子。
夏秀才每常因此叹气对小夏婆子说:“想来这生娃也要学的,你呀,就是没学会生女娃。”小夏婆子这时就悠悠地说:“分明是你没有教好。”然后,二人把眼一瞪,各自走开去。
这么多年过去,俩人也不再奢望有个贴心的女儿,却没想到这女儿说来就来了。一时间夏秀才竟不知道要怎么高兴才好,一忽儿想到女儿长大了像小夏婆子年轻时那般漂亮,一忽儿又想起要打赏接生婆,一忽儿又急急叫来孙子打烧酒,一忽儿想起还没个人告诉娘子一声,这么一想就急匆匆地往产房里冲,好几个儿子都拉不住,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又想起要发喜蛋,踮着脚就往灶上跑,直把自己和几个儿子忙得团团乱转。
待到邻居散尽,夏秀才这才得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上两口小酒。想着自己这都四十多岁,到今儿个才算儿女双全了。猛记起今天这通忙活,那接生婆子似乎还没打赏,这么大的喜事儿,忘记了这个回头让人说闲话,女儿知道了可就不好了。这么想着连忙又跳起来,喊着大儿媳妇,快去给接生婆打赏。
夏大嫂子只得忍住笑说:“早打过了。要是听您的,今儿个都打赏七回八回了。
夏秀才听了,又讪讪坐回去。怔怔想了片刻,就琢磨着给女儿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这小名嘛,自然是叫九儿。这大名起个什么好呢?虽说姑娘家是不该随着哥哥们一起序齿排名,可他此时满心都是这个九儿,名字自然也要随着哥哥来。
这么想着,又恨前面生了那么多儿子,将个好名字都用光了。提起笔来想了半响,只觉得脑袋空空如也,竟是半个字也想不出来。
如此这般折腾了半宿,突然想起家里都是小子,这姑娘的襁褓得有个姑娘襁褓的样子。又一骨碌爬起来,奔了老大的房间,走了一半又想起老大是娶了媳妇的,这么晚了过去不好。
就这么站在老大的窗下,楞了片刻才转到老五的房门。
老五跑了大半天,刚刚从“有了个妹妹”这个消息中平复下来,正睡得半梦半醒就被敲门声惊醒。索性也不管他是谁,只翻了个身,气哼哼地躺着,装作睡着了。夏秀才又敲了两声,突然想起,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已经睡了。这般看了看房门,竟又想起一件事。
再细细一想,越发觉得这事儿竟是比别的更重要,须得立刻着去手办才是。这么想着小腰一拧,迈步就往老四那边走去,及至到了门口。又琢磨着自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怎么能干得了事,得弄个章程出来。如此这般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陀螺似地转了半天,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大媳妇歪着头在床上听了半响,听到公公关了自己的房门才哼了一声躺好。捅了捅自家男人一下,“你明天看着点爹,今儿要不是我,光打赏那林婆子都得出去七八吊钱。”
夏延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说咱们要不要买点头绳珠花什么的预备着?”
王氏转过头看着夏大哥闪亮亮的眼睛一时没回过神儿来。半响才气哼哼地说,“胎毛还没落呢,带什么珠花头绳。”
夏大哥嘿嘿一笑,手顺着夏大嫂的脖颈往下摸,“香草,咱也生个闺女呗。”
王氏呸了他一口,“疯子!”两人自滚在一处睡去不提。
老五躺在床板上,正熬不住想去开门,没想到外面敲门的人倒自己走了。只得气呼呼地又躺下。这么一折腾就走了觉,也睡不着了。就躺那里想,这多了一个妹妹,明天是不是也要买点胭脂水米分什么的。兄弟们怎么相处是难不住他的,这个妹妹要怎么个疼爱法呢......
这么着又想到城里灯油店掌柜家的小丫头。那掌柜夫妇人到中年还膝下空虚,就过继了远亲的一个女儿。许是身世坎坷,小丫头年纪虽小却颇经得住事儿。夏五哥已经惦记着这姑娘有些时日了。
夏三哥跟媳妇躺在房里,也说着要给妹妹添些什么东西好。只不过多是夏三哥一个人自言自语。他说一句,夏三嫂就重重的哼一声。他们平日都是住在城里铺子后面,这房子不过草草将老五老六的书房临时改了给他们小住用。也因此离主屋远了不少,倒是不用担心扰到旁人。
夏老四此时也睡不着,瞪着眼看房梁,“秀秀,你说我给小妹打个摇篮怎么样?以前,城里张员外找我打过一个。到时我在下面加个轱辘,娘还可以推出去放院子里。”
夏四嫂将头靠在夏四哥的肩上,嘻嘻笑了一声,“我看挺好,我还可以做上一床小花被褥。小妹往里一放,肯定是咱们村独一份。”
这么说着,又不禁感慨起来,“以前也没想过是妹妹,小衣服什么的都没有预备,想着用老八的就好了。”
“嗯,我再想法儿在上面安个伞这样下雨都不怕。”夏四哥还在琢磨他妹妹的摇篮。
夏四嫂子听了,噗哧一声就乐了,“你可真是个呆瓜,下着雨,谁家会把小娃放外面。”
夏四哥想想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忍住笑,沉默了半响,又齐齐说着,“倒是可以挡挡阳光。”两人又忍不住说笑了一阵,这才慢慢睡去了。
夏六哥、夏七哥本就睡在一处。如今小夏婆子刚生了女儿,夏八哥和几个侄子也被送了过来。几个小娃,横在临时拼起的床上,个头大些的六哥和栓儿脚丫子都吊在外面。夏六哥辈份最大,此时正故作老成地摩挲着夏八哥的头,“以后,你也是哥哥了,要好好地照顾妹妹哟。”
夏八哥立刻挺了挺小胸脯,“这是自然的,我已经把我的小玩意都收拾好了给妹妹玩儿。”
七哥也凑过来,“我攒了好多好吃的也留给妹妹。”
大侄子栓儿的年纪最大,在一旁摇头说,“你那些东西小姑姑是吃不成的。”
一时几个小子都拿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夏六哥和栓儿,夏六哥将手握拳学着夏秀才的样子轻轻抵着上唇,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听说黑皮家的狗刚下了崽,那个奶水妹妹肯定能喝。”
于是,兄弟三人加上大嫂家的大侄子和二侄子,三嫂家的三侄子凑到一起,商量着明天到黑皮家怎么弄些狗奶来。又计划着怎么把这事儿做长久了。
夏秀才回屋拿出笔墨纸砚,勾勾写写,堪堪写到天亮,这才把心中想的写了个七七八八。也不觉得累,拿了那纸踱到堂屋里,坐在那慢慢等儿子媳妇们起来,这几桩大事务必要跟他们好好商量商量。
四嫂子早晨起来准备到灶间生火做饭,就看见公爹坐在桌前,一手捏着几张纸,一手支着头睡得正香。连忙让几个跳马猴般的小子们轰出去院子,免得将夏秀才吵醒。
这般蹑手蹑脚的将早饭做好,四哥几个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夏秀才叫醒。夏秀才却不知怎地,不仅没了昨日的高兴,脸上竟带着几分惆怅。没精打采地吃完了早饭,耸眉搭眼的就往院外走。家主这般落落寡欢,一时老小都唬得不敢出声,只望着夏秀才。还是老夏婆子看不过去,叫了他训道:“你媳妇刚生了孩子,你也没个欢喜的样子,这一大早的又是往哪里去。”
夏秀才望天儿叹了一口气,半响又唉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眼睛都红红的,看着他老娘哽咽地说到:“我刚刚梦到九儿长大了。长得比媳妇年轻的时候还漂亮,如花似玉一般。我教她琴棋书画,媳妇教她女红理家。”
一时间儿子媳妇都呆呆地望着他,这才生下一个晚上已经想到十八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夏秀才也不理旁人,又长吸了一口气,眼里泛着泪水:“村子里好多人家都要娶她,然后她就欢天喜地地嫁走了。”
夏老婆子听了,一拍大腿欢喜地接到:“这是好事呀!”
夏秀才半仰着头,无比幽怨的叹道:“她竟然没有回头看她爹---我一眼,就那么高高兴兴地走了。”
“娘,你不知道她的样子有多开心。”
“娘,她头都不回一下。”
“娘.....”
“行了,行了。这么多孩子看着呢,娘,娘的,叫魂似的。”夏老婆子拍了儿子一下。心了也涩涩地想着:这女儿在家千娇万宠,却终有一天要嫁人,到了那一日可不就挖心掏肝一般难受了。
大嫂听了连忙将话头岔开,“栓儿他爹也欢喜的什么似的,昨晚还说买些绢花给九妹子带呢。”
大家想起婴儿那光光的脑袋,也不由笑了起来,倒是将刚才的抑郁冲淡了不少。
这么一提,夏秀才也想起昨夜的诸多计划,连忙拿过那几页纸,将几个儿子们叫过来商量。
“啥?!要盖个绣楼。”夏三哥一对眼睛瞪的灯笼大。
“九儿是个姑娘。姑娘家自然是要住绣楼的。”
“绣楼是个什么样子?村里可没有人见过。”四哥很学术地说,又转过头去看三嫂子。“三嫂,您是城里人,您说说这绣楼该是个什么样子。”
夏三嫂正不以为然地撇着嘴,突然见众人的目光刷地射了过来,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角的嘲弄给转成了郑重其事地沉思。“绣楼,哈,绣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