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朴曼琪的思绪飘回了那一年秦淮河畔的烟雨蒙蒙,记忆中,一位身着绛色衣衫的风度翩翩少年向她伸出手,笑吟吟地说:“佳人若此貌,何不速相拥?”那画面如梦似幻,令人沉醉。
邢澜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关切地呼唤:“妹妹,琪妹妹,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是不是起得太早,被清晨的凉意侵袭了身体?”
朴曼琪回过神来,目光闪烁地避开邢澜的视线,转而望向窗外,指着那一地青翠欲滴的泥土,轻声说:“只是看到院中杂草破土而出,才猛然惊觉,又是一年芳草青青时。”
“别看了,咱们该去给王妃娘娘请安了。”邢澜说着,拉着朴曼琪站起身来,两人并肩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晨露与青草的清新气息,然而邢澜的心情却莫名地有些烦躁:“春天一到,这些杂草就肆意生长,松哲,改天让仁俊来修剪一番,免得它们碍眼!”
“是,夫人。”松哲恭敬地应答着,扶着邢澜的手,向五方院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她悄悄地观察着朴曼琪的神色,心中不禁为自家主子感到担忧,暗自思忖着,不知主子将来是否会步朴曼琪的后尘。
在谭妈下葬的那一天,春日里的第一场细雨绵绵不绝,淅淅沥沥地洒落了一整天。濮尹谨身着一袭月白色素面葛布男装,僵硬地跪在墓碑之前,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乳母共度的往昔岁月,双眸饱含热泪——这是一位养育了她多年的人呐,待她亲如骨肉的乳母,从今往后便要长眠于这黄土之下了!
春寒料峭,冷雨如冰,濮尹谨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但她依旧紧咬着冻得发紫的双唇,倔强地挺直脊梁,任由雨水冲刷着内心的哀痛。
“乳母,您安心地睡吧,谨儿一定会让余氏血债血偿,让她死无葬身之地!”濮尹谨的哽咽声在喉管中酸楚地溢出,却又很快被呼啸的风雨声吞噬。
不知何时,头顶的天空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濮尹谨抬头望去,只见诗婷正站在她的身旁。她已脱去了往日风尘缭绕的纱裙,换上了朴素的荆钗布裙,昔日的妩媚姿容如今也已洗尽铅华,素面朝天,手中撑着一把青碧色的油纸伞,静静地伫立在坟前,那模样像极了十年前的谭妈。
“这是我的乳母。”濮尹谨看了诗婷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你过来给她磕个头吧。”说罢,她便转身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梁立半坐在马车驾座上,手中把玩着鞭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见濮尹谨走来,他连忙起身问道:“少东家,你这么快就祭拜完了吗?”
濮尹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凝视了他许久,才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我想请你照顾一个人,无论是当妻妾还是当妹妹,甚至只把她当作红颜知已也好,总之,我要你把诗婷带回建康照顾。我不管你如何安置她,但有一点,绝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否则,我唯你是问!”
梁立面露疑惑,上前追问:“少东家,这究竟是何故?凡事总得有个缘由,否则我难以把握分寸,又怎知该如何妥善待她呢?”
濮尹谨心中顾虑着皇室的身份不宜暴露,于是委婉地说:“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只是我此刻不便将她带在身边,而其他人我又信不过。因此,我才想将她托付给你,望你能代为照顾。”
“既然少东家视她如妹,那她自然也是我梁立的主子。您就放心吧,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少东家的重托!”梁立郑重承诺道。
此时,诗婷听闻梁立的言语,情绪激动地闯入两人之间,跪地恳求:“不,新少,诗婷不愿离开,就让我跟在您身边吧,无论做什么都行,求您别赶我走!”
濮尹谨俯身将她扶起,语重心长地劝慰:“跟在我身边又能怎样呢?”
“那高墙深院的生活,远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光鲜美好。整日里都要在勾心斗角的算计中提心吊胆,说不定哪天就会像我的乳母一样,不幸丧命。”
“所以你还是跟着梁立去建康吧,从今往后,你便是建康商行的三小姐,再也不是那勾栏之中的人了。”
“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将来寻个好人家嫁了。我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绝对不会亏待于你半分。”
“你是个明事理的人,好好想想吧,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你真正有利的。”濮尹谨的话语中充满了诚挚与期待。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劝解,濮尹谨终于说服了诗婷,让她决定跟随梁立前往建康。梁立在临行前虽未多言,却以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向濮尹谨保证不会介意诗婷的出身,更不会亏待于她。濮尹谨深知梁立的为人,听他如此保证,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消散。
次日清晨,刑翟关在寺庙门外指挥侍卫们将车马准备妥当。忽然,一阵清脆的环佩声响起,他转头望去,只见庙门口处,文映和谷鹃正搀扶着一位风情万种,冷艳动人的贵妇缓缓走出。
这位贵妇身着崭新的丹色绣烟笼山茶暗花罗裙,外套蝶恋花妆缎上袄,缠丝玛瑙金凤步摇从轻轻挽起的迎春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数串长长的玛瑙红珠子,与眉心一点璀璨的宝石花钿相映成趣。她内含艳质,外显张扬,整个人宛如一支笑迎春风的娇冶蔷薇,美丽动人,芬芳馥郁,令人艳羡不已。
濮尹谨平日里总是一袭素白,今日这身鲜艳的装扮,让人眼前一亮,如惊鸿一瞥,宛若仙子降临。
刑翟关笑着走近,上下打量着她,由衷地赞叹:“侧妃娘娘今日打扮得真是隆重啊,三日不见,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那晚末将酒后失态,还望娘娘……”
“邢少将一大早说的什么糊涂话?本侧妃怎么听不懂呢?莫非是酒还没醒?”濮尹谨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便径自朝那辆翠盖朱缨的马车走去。
“侧妃娘娘教训的是,是末将糊涂了!”刑翟关轻拍了下脑门,连忙跟了上去,掀开车帘,做了个请的姿势:“东西都已收拾妥当,恭请娘娘上车!”
“希望邢少将回到王府后,能谨言慎行。”濮尹谨侧脸警告了一句,便缓缓钻进了马车内。随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着淳王府进发。
山路崎岖难行,马车摇摇晃晃,濮尹谨坐在车厢内也颠簸不止。她的内心也跟着左右不定,一想到要回府去讨好那个阴险狡诈的伪君子,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情愿。然而,为了除掉余氏,为乳母报仇雪恨,她愿意放下身段,去撒娇邀宠,甚至不惜掰断身上的每一根傲骨。
马车行驶了大半日,终于缓缓停在了淳王府的巍峨门前。燕嬷嬷早已依命等候多时,一见濮尹谨下车,便引领着她及随行仆人前往云砚轩去见公冶建智。
一行人穿过那座九曲玲珑,雕梁画栋的岚桥,径直来到了云砚轩的庭院前。此时,周围的枯树已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院中那片桃花林也悄然绽放出许多清丽的花蕾,宛如女子唇上那一抹淡雅的胭脂红。
刚踏入庭院,濮尹谨等人便不期然地撞见了余倩菲。她正一面整理着衣襟上的精致盘扣,一面从阁中款步而出。尽管余家已不复存在,但她身上的穿戴依旧华美异常,略显凌乱的缺月髻上斜插着嵌宝石白玉簪,身着对襟直领雪青蹙银绣短袖衣,风流婀娜之姿不减当年。只是,她身边再不复往日奴仆成群的盛况,只有一个年幼的丫鬟怯生生地跟在她的身后。
经历了全家灭门的惨剧后,余倩菲显得格外憔悴。她那张曾经玉润脂腻的娇美容颜,因长久的伤心过度而紧皱成一团,整个人宛如一匹破旧却仍显华贵的锦缎,在日光下泛着盛极而衰的黯淡光泽。
余倩菲也恰好看见了濮尹谨,只见她身着艳丽服饰,宛如霞光万道般逼近。云鬓花颜,珠翠叮当,额上的宝石花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根锐利的艳毒之刺,狠狠地刺痛了她的眼眸。
她取下别在大襟上的桃红丝绢,轻轻揉了揉酸痛的双眼,随即高昂着头颅,与濮尹谨擦肩而过,既未行礼也未问安,恰似她们主仆如同一团透明的空气般被忽视。
“大胆余氏,见了侧妃娘娘竟敢不行礼!如今你已无王爷的特许,还不快快过来拜见!”文映厉声斥责,想起往昔受她欺凌的种种,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
余倩菲闻言停下脚步,悠然转身,眼尾扫过文映,凌厉之色不减分毫:“你家主子都未曾介意,你一个区区奴才,也敢越俎代庖指责于我?哼,就算本夫人真要受罚,那也得先惩治你这个僭越犯上的贱婢!”
濮尹谨轻巧地将文映护于身后,面带微笑,款步上前,语带机锋:“夫人风采依旧,只是这眼眶微红,嗓音沙哑,想来是背地里没少暗自垂泪吧?”
此言一出,便显得颇为尖酸刻薄。余倩菲尚未从这话语中回过神来,濮尹谨又接着笑道:“夫人如此伤心,也不难理解。余家满门遭难,又恰逢你失宠之际,想来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了。加之以往得罪了不少人,在这偌大的淳王府中想要苟延残喘,怕是难上加难啊。不过,夫人也无需太过悲伤,待你养好嗓子,再哼上几句风月小曲,或许王爷就能回心转意,重新宠幸于你呢,也未可知啊?”
濮尹谨的话如同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余倩菲心中的伤疤。余倩菲的面庞瞬间被一层淡淡的忧伤所笼罩,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我虽如今虎落平阳,但也不会与你这种小辈争一时之气。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余家虽已不复存在,但王爷对我的旧情仍在。在这王府中,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无宠的侧妃来羞辱我!”
濮尹谨笑容盈盈,嘲讽之意愈发明显:“旧情?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呢?夫人难道没听说过‘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吗?既然你提醒了我,你还有翻身的可能,那我自然得多加提防,绝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余倩菲斜睨了濮尹谨一眼,眼中满是鄙夷:“哼,就凭你一个从未得到王爷宠幸的侧妃,还是王爷政敌之女,想在淳王府中一手遮天,简直是异想天开!”
她在淳王府中横行多年,岂会只知道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在这深宅大院中能够嚣张跋扈的女人,哪个没有自已的手段和计谋?
濮尹谨的笑容愈发灿烂,犹如春日里绽放的明媚花朵,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初春的寒意:“本侧妃能否在淳王府中只手遮天,就不劳夫人费心了。夫人只需铭记在心,本侧妃确有能耐遮蔽你头顶的苍穹,这便足够了。在王府中纵横多年,夫人自然不乏手段,但也请勿心存侥幸,本侧妃所言,定会一一兑现!”
余倩菲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高傲的姿态,昂首挺胸:“王爷与我心心相印,情深似海,这又岂是你这个从未得到宠幸的外人所能理解的?反观谨侧妃你,出身名门,德才兼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春流逝,真是可悲可叹,又令人怜惜啊!”
濮尹谨对她的言辞嗤之以鼻,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鄙视。在余倩菲的眼中,或许失去宠爱,孤苦潦倒地度过余生才是最悲惨的命运。然而,她殊不知,人世间最凄惨,最痛苦的,莫过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因此,从今往后,濮尹谨誓要让余倩菲也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杜牧有一佳作名:《金谷园歌》,此诗中曾有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若夫人以为仅凭美貌就能拴住男人的心,那可真是愚昧至极。因为无论哪个女子,都逃不过色衰爱弛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