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桦顺泽十年,秋。
直至天边泛起一抹淡薄的晨曦,那场倾盆暴雨才渐渐收敛了它的狂放,留给远昭城一片朦胧的水汽缭绕,街道巷陌显得格外宁静而清冷。
城内,稀疏的士兵队伍偶然穿梭,他们默默地执行着清理的任务,试图恢复这座城的秩序,但满目的狼藉却似乎诉说着昨夜的不宁。地面上,斑驳的血迹如同无声的哭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与刺鼻,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行人的脸上,尽是麻木与沉重,这场浩劫已让他们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尘埃,难以拂去。
历经整整一个月的鏖战,终于将这座城池纳入版图,但胜利的喜悦并未在他们心中泛起涟漪,或许是因为连日的征战与无情的杀戮,已悄然磨灭了战士们内心的情感波澜。这场战役的艰难程度超乎所有人的预料,一个地处偏远南隅的小国,竟如此顽强地抵抗,耗尽了他们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胜利的旗帜虽已高高飘扬,但其背后却承载着无法估量的沉重代价。
在城外的荒芜墓地,一位年约不惑的士兵正默默执行着一项沉重的任务,为逝去的战友们挖掘安息之所。他挥舞着锄头,一铲接一铲地将泥土翻起,即便在秋天暴雨过后,也不会坚定他的信念,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那是体力与意志双重考验下的见证。随着最后一铲土的落下,他卸下千斤重担,缓缓走到一旁,找了个小山坡最高处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墓碑,寻求片刻的宁静。
他抬手抹去额前的汗水,目光机警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打扰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衣襟深处掏出一个略显干硬的烧饼。这是他在昨日餐食时,悄悄留下的口粮,一份小小的奢望,在今日成为了他孤独劳作后的慰藉。他珍惜地捧着烧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生怕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与能量。心中暗自祈祷,这样的举动若能不被发现,便能免去一顿不必要的责罚,毕竟,在这乱世之中,每一份食物都显得尤为珍贵。
“哇....哇....”
他的动作倏然凝滞,全身紧绷,耳朵像雷达般捕捉着四周最细微的声响。一阵细微而哀婉的呜咽,无助的呼唤,隐约传入他的耳际。
这声音让他心中一紧,随即目光锁定在不远处轻轻摇曳的草丛上。他迅速而无声地站起身,右手悄然滑向腰间,紧握住刀柄,缓缓将其抽出,刀刃在微弱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接着,他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尽量不发出声响,如同林间潜行的猎手,一步步接近那声音的源头,准备揭开草丛后的秘密。
当草丛的遮掩终于被揭开,他屏息凝视,用刀尖轻轻拨开草丛,一幕令人心悸的场景展现在眼前:一名年轻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约莫二十芳华,面容清秀,一袭昭裕国宫女的服饰诉说着她生前的身份。她蜷缩着身体,双手紧紧交叠护在胸前,似在守护着什么至宝,而背后一支箭矢深深刺入,触目惊心。
他谨慎地用刀背轻触女子躯体,确认那已无生命迹象的冰冷后,才缓缓将刀收回鞘中。随后,他蹲下身,动作温柔而庄重,轻轻地将女子紧握的双手逐一掰开,随着手指的分离,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赫然显露于眼前。
老兵的目光瞬间柔和,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襁褓,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轻轻掀开一角。那一刻,一张宛若精心雕琢的稚嫩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小脸蛋因饥饿与不适而泛红,泪光在眼眶中打转,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生存的渴望。
骤然间,从冰冷的未知转移到这温馨的新天地,小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闪烁着对周围世界无尽的好奇与探索欲。她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位陌生人,而老兵也满怀温情地审视着怀中的小生命,两人之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彼此凝视,互不示弱。
就在这时,婴儿的脸上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笑容纯净无瑕,连牙床都未长全,却足以温暖人心。她的小手不安分地伸出,目标直指老兵下巴上那略显沧桑的胡须,轻轻一触,随即变成了一场欢乐的挠痒游戏。老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逗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发出爽朗的笑声,与婴儿的欢笑交织在一起。
老兵寻回先前的栖身之所,温柔地坐下,同时怀中的孩子成了他此刻最珍贵的人儿。他从行囊中取出干硬的烧饼,细心地撕下一小块,放在掌心轻轻揉捏,直至细碎成易于吞咽的微粒。随后,他将这些碎饼屑送入婴儿的小嘴中,孩子顿时满脸幸福地吮吸着,那双胖乎乎的小手紧紧环绕着老兵的手指,宛若抓住了世间最坚实的依靠。
正当这温馨场景弥漫之际,一缕淡雅的菊花香悄然潜入空气,轻轻拂过鼻尖,菊花淡雅的香气,萦绕在侧。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依赖感在老兵心中悄然滋生,他凝视着婴儿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而深邃。思绪不禁飘向远方,忆起家中那位期盼着新生命降临却至今未能如愿的发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屹立于城墙之巅,衣袂随风猎猎作响,宛如与风共舞的孤傲身影。
须臾之间,一位副将疾步而至,于玄色长袍将军身前单膝跪地,神色凝重地禀报:“禀王爷,桂溪夫人于寝宫内不幸以毒自戕,情况危急。同时,小公主被一名宫女擅自携走,意图借王宫隐秘通道逃离,所幸已被我等及时拦截并控制。”
“哗啦啦……”城墙之上,旗帜被风肆意翻卷,发出阵阵声响,玄色长袍将军的思绪似乎也随之飘远,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恍惚。
“王爷?”副将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分急切,试图拉回将军的注意力。
玄色长袍将军回过神来,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与孩子一并带来。”简短的话语落下,副将立刻领命,匆匆离去执行命令。
不久,副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城墙上,身旁跟着一名神色惶恐的宫女,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名幼小的孩童。三人缓缓行至玄色长袍将军身后,恭敬地站定,等待着将军的下一步指示。
“你,在娘娘身侧是何人?”玄色长袍将军沉默了片刻后,终于开口询问,这话语让一旁的副将心中不禁泛起疑惑,难道王爷与昭裕国国主的王妃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小宫女对此询问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怀中熟睡的孩子上,那幼小的生命似乎对周遭的动荡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梦乡之中。她轻启朱唇,尽量压低声音,以免惊扰了孩子的甜梦:“奴婢名丁香,是娘娘最亲近的侍女,自娘娘未嫁之时便跟随在侧,一同入了宫。”
言毕,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中满是对过往的怀念与忠诚:“娘娘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此生誓死追随。”
玄色长袍将军缓缓转身,其面容剑眉星目,宛如雕刻般深刻,一刹那的凝视,让宫女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界限,却又转瞬即逝,只留下淡淡的惆怅萦绕心间。
他目光如炬,细细审视着眼前的宫女,从发梢到足尖,不放过任何细节。宫女虽非倾城之貌,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宛若蕴含着星辰大海,美得令人心动。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向宫女提出了疑问。
宫女面容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但眼中却有片刻的波光潋滟,宛如晨曦初照时湖面轻颤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消失无踪。
“丁香卑微,只是小姐身边的一介侍女,将军贵人事忙,即便有幸得见,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抹过影,自然不会留存在将军的记忆之中。”她轻声细语,语气中透着几分自谦与无奈。
此时,怀中的婴儿从甜美的梦乡中苏醒,发出了一声稚嫩而清脆的嘤咛,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将军的目光也随之柔和地落在了这小小的生命上,只见婴儿微微张开小嘴,打了一个满足的小哈欠,露出那粉嫩而柔软的牙床,这一幕温馨而美好,瞬间让人的心田被一股暖流轻轻拂过。
“我…可以抱抱这个孩子吗?”玄色长袍将军的话语中,不经意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连他自已都感到意外。
宫女闻言,神色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地将孩子递给了将军。在那一刻,她的眼中既有对孩子的不舍,也有一种决绝的坚定,似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
“王爷,小姐在临终之际,特意嘱咐奴婢,务必将这孩子交到您的手中。她说,您曾对她有过一个未了的承诺,她希望您能代替她,给予这孩子最好的照顾与爱护。”说完这番话,她深深地凝视了玄色长袍将军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复杂情感,随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冲向城墙边缘,没有丝毫犹豫地一跃而下,只留下一道决绝的身影。
在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回放着过往的片段,特别是那个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清晰如昨。小姐为了追寻自由与爱情,偷偷溜出府邸,命她扮作自已在房中静心研读,以掩人耳目。而她,则带着一份好奇与兴奋,蒙上面纱,爬上了屋顶,独自享受着那如墨的夜色。就在那个夜晚,他,玄色长袍将军,因游历至昭裕而恰好经过府邸侧的小巷,两人的命运,在那一刻悄然交织,虽未谋面,却已注定了不凡的牵绊。
她自称为丞相府中的千金小姐,于那月华如练的夜晚,见他风华正茂,一时兴起,便以夜晚看星星为由,发出了邀约。
这番话,对她而言,无疑是生平最为大胆与不羁的言辞,让她的脸颊在面纱之下悄然染上了绯红,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眸,穿透薄纱,闪烁着如同夜空中最耀眼星辰般的光。
随着夜风轻轻拂过,她的衣袂随风起舞,宛若带走了她心中的重重束缚与压抑。
他沉声下令:“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以示尊重。”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
随后,他语气坚定地说道:“关于桂溪夫人与昭裕公主为国主献身之事,已成过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皆应深埋心底,不得再提及。”
他对桂溪夫人未尽之情的承诺兑现,这份债,他必须偿还,无论是以何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