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腊月十二。
自狭小的山谷往山巅巅上看去,死寂的天上落下些细密鹅绒,堆砌在娇柔的山腰上。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似乎是上天嫉妒那山的身子,将那动人的姿态盖上了半数有余。
山谷里头也堆了些雪花,但大多数能落到此处的雪啊,都在温润的暖气中,逐渐融化了。
一朵又一朵的雪花化成了流水,顺着山势向下各自流去,直到地势平缓处便会汇聚成湍湍溪流,一路向下,滋润了这小西天境中的,唯一一处民居。
“嘿——呵——哈啊——”有僧人双目缠着遮光的布条,以铁链在手上锁住块足有两个人头大的山石,抗在肩膀一侧,在山谷中间来回走动。
时而双手抱起那山石用力挥舞,时而扮做正在垒砌墙壁的姿态,时而又抗在肩上久久忍耐,任由那重达数十斤的山石压得肩膀通红酸胀;
这盲僧才算是满意,缓缓挪动着发麻的肩膀,靠在一旁的石壁上大喘着气恢复体力。
而这般事情,乃是这些以布条遮住双眼的僧人,每日必做的功课罢了。
不过这些天来,山谷的这位倒是多了些新鲜事儿可做——
一日的功课已完毕了,他放下肩膀上的巨石抱在怀中,赤脚踩在冰冷的山石路上,沿着他已走上了数百上千遍的路径,向着山谷的深处寻去。
他虽目不能视物,可已在黑暗中活过了数十个年头的他,对于这片山谷的地势可谓是了解至极,放眼整个小西天境,只怕除了那高高在上、触之不得的佛祖老爷,再也无人能比他再熟悉了罢......
“广智?广智,你可在否?”僧人像往常那般扯开嗓子,呼唤着某人的名字。
而很快,自那山谷的尽头便响起了一小阵轻快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
僧人轻声呢喃着,这个独特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新交的一位朋友,出身乃是一平平无奇的狼妖,却与自已一同信奉着小西天的“未来佛”的师兄。
那僧人知道,广智师兄已入佛门有数百年的光阴,只是......
“广智,我便知道是你。”
他暗自叹了口气,果然,“我还还是改不掉直呼广智名头的习惯......”
他这般想着,耳边便传来了对方温和的问候声。
那广智师兄不摆架子,人也好心,即便是残废一个的自已,也能从他那儿得了暖心的关注。
“广智,今儿个有什么趣事,与我说说罢。”僧人放松了怀抱中的巨石,靠坐在湿冷的岩壁。
古怪的是,这僧人上身不着片缕,倚靠在腊月大雪纷飞的山崖上,却丝毫不觉得一丝冷意。
僧人竖起耳朵,听着身周微微响起的一个呼气声,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吸气声。
“奇怪了,广智平日里舒心得很,怎地今日听起来,却像是在苦恼些什么似的......”见不到对方面容的僧人在心底默默思索着。
忽的,耳边响起了那广智如平常一般温和,不,在那之中,不知为何夹杂着些沙哑和难忍!
“我今日...便该走了...不必再来寻我...”
僧人面色一惊,顾不得手腕上铁链的拖拽,他忙站起身,双手摸索着那广智和尚的身影,急匆匆问道:
“为...为何啊?这才待了几日,怎如此突兀便要走了?
莫非,莫非是觉得此地太冷太冻了么?”
僧人担忧地说个不停,忙不迭对着那广智和尚嘘寒问暖,话里话外,都是想着请广智多留下来一会儿,好陪他讲完昨日未完的话。
可僧人却不知道,在他见不得光的双眸前边,站着的不是什么“广智和尚”......
若是他当真能生出个眼珠子来,掀开罩在眸前的布条来看的话,那所谓的“广智和尚”,只不过是个僵硬而又冰冷,只会循着设定好的程序,重复运作着的石像罢了。
但僧人不知,是不想知,更是不愿知。
他不愿去发现“广智和尚”的端倪,却不是对方仍未露馅的缘故,只单纯是那真正的“广智和尚”,为人处事处处细心,替他着想许多。
不过两日的功夫,两人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而后来,哪怕那“广智和尚”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话,仅是站在一旁默默听他滔滔不绝,他亦不愿察觉到丝毫的不对。
所以,这便是他连着十来天都顶着风雪,一路从山上扛着巨石奔波来到这山谷中,就为了听这几句耳朵都快成了茧子的话的原因么?
“不...我纯粹,只是因为一个人活着,太久太久了。”那僧人自问自答道。
他倚着冷冷的石壁,身周是相貌各异的二十八星宿的雕像。
在诸多天庭正神的注视下,他第一次卸下来已捆在手上数十年之久的锁链,肆意地脱开面上罩着的那布条,露出底下一对黝黑的眸子。
那是一对即便已失去了光明,却仍闪动着神采的眸子。
山谷中,有一股冷风夹带着刺骨的冰雪吹来,“冷!好冷!”他口中念叨着,忽的发现,那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冷”与“冰”,再度,出现在他这副久经香火气熏陶的身躯上。
他忙揉搓着僵硬的身子,“修了这么多年的法,原来全然无用!”他哭丧着一张脸儿,未曾想,两片雪花从天上斜斜飘落,好巧不巧地遮在他的眼前。
霎时间,这朵雪花便被他的体温所融化,“呵——”他呼了口白气,哆哆嗦嗦中,恍惚间,在一片漆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什么。
那是与黑色截然不同的一样东西......
与他数十年见着的深邃的黑暗不同,那是,“白”。
他的脑海中骤然间浮现出这个词来,而后,那是“雪”,他指着飘落在山谷底边的雪花。
而后,他见着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石像,那是个狼妖模样。
“还有你,广智......”他笑了笑,望着被山谷遮蔽住了大半的山巅处,四肢哆嗦抽搐着。
数息过后,他的整张脸揉成了一团,急急忙忙从裤腿上扯下两片布片垫在脚底,这才舒缓了些。
“数十年苦修...一朝,回到从前。”僧人叹着气,看着发红的脚底板,又道:
“可我不悔。
毕竟那黄眉老爷,便只想着让我等一直当他的苦力工罢了。这道理,我早早便懂了。”
他又看了眼那广智和尚的石像,冲他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我果然还是耐不住这寂寞,若非如此,也便不会被你扰乱了心神......
但,那长生不老、荣华富贵,还是留给诸位师兄弟,自行享受去罢......”
僧人说罢,在广智的石像上轻拍了一下,转头赤着脚,踩着雪道一路向山下奔去。
可他却全然不知,在他的身后,那松软的雪地上,竟连一个脚印都未曾留下。
而他更不知道,在他走后,那石像冲他又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一般。
“如此,甚好。”风雪中,有人悄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