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怪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想要爬将起来，可那断裂的跟腱令他再无有这个机会......
抓着手里的三股钢叉，他撑起半边身子，原先赤红的眼中，已被清明透彻的盘然醒悟晕染。
“大圣爷...咳...”他从喉中咳出些暗红色的血块和肺片来，逐渐变得暗沉下去的眸子中闪着期盼的光，他艰难开口问道：
“师父的绝境里头...可是封存了当年流沙国一事？”
望着那双满怀着希翼的眸子，不空叹了口气，回一声“不错”。
“呵...”黄风怪扯着被污血堵塞的嗓子，血肉模糊的嘴角微微往上勾了勾。
在死亡的前一刻，在深陷地府无可自拔的前一刻，他反倒是笑了。
“我便知道，师父，他仍念着我......”
说完最后的这句话，黄风怪眼中的神采也就彻底地消失了，那一身黄绒绒的毛发，也随之倒下的身子暗淡下去。
那无头僧背后悬着佛头，他上前两步，伸手为黄风怪抚未闭上的双眸，“好徒儿，你便安心地去吧。”
无头僧望着黄风怪的尸身，久久站在原地。
扑面的黄风将干燥粗糙的沙砾吹到他的身上，送来了黄沙，却带走一股淡淡的悲伤，一股微弱而淡薄，是的，仅有微不可察的悲伤......
“节哀。”不空拍了拍无头僧的臂膀，为他扫去衣裳上沾染的黄色。
广智也凑了上来，站定在那黄风怪的尸体边上，为他念诵着“往生咒”，为他记忆中，那肯为民请愿的黄风怪念诵着。
“不......”在如同死寂般沉重的气氛中，无头僧忽的笑了，他捂着心中的那双眼儿，似乎如此做，他便不用再见到自家徒儿的尸身。
他还在笑着，直至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死了好，死了好！”无头僧大喘口气，用脚提起一捧黄沙，掩住了那黄风怪的面容。
“一了百了......”
无头僧笑够了，也笑累了，他望着始终掩不住的那副黄鼠面容，奏响了怀中三弦。
“化作这无头僧的日子里头，我之慈悲心倒是涨了不少，奏这琴儿的本事也利索了些。”他伸出枯槁的五指，上下翻动间，沉沉的哀声从中款款流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无头僧唱着这悲歌，手上却不住的颤抖不休，他问：
“大圣呐，有朝一日，我等，只怕也要落到此等境地了......”
不空静静地站在原处，他并没有回应无头僧的话，只是一味地侧耳倾听着，而他也知道，无头僧并非想从他此处寻到些具体的答案，又或是什么。
他清楚，灵吉菩萨所化的这无头僧，所想要的，仅仅是一份心安理得。
所以，他便低垂下脑袋，紧闭着双眼，侧耳倾听着，直到在那悲歌中，他听到了蕴含着的、新生出的活力。
不空猛然抬起头来，而此刻，站在他的无头僧已“戴上”了那佛头，是的，那名为“灵吉菩萨”的佛头。
在广智错愕的目光中，灵吉菩萨拈花一笑，而不空和尚也在此刻点了点自个的心口，心有灵犀道：
“答案，不就在这里么？”
那灵吉菩萨双手合十，背后有佛陀光环为衬，身散无边佛光，万物见而敬之。
佛曰：
“人也，兽也，佛也，妖也，众生自有根器，持优劣为次第，可乱来不得......”
僧曰：
“人也，兽也，佛也，妖也，天生六根齐全，不清不净，何来次第？”
菩萨笑曰：
“大圣所言非也。”
那僧却从脑后拔了根毫毛，变作个琴，扔给菩萨，眉眼带笑道：
“弹一曲罢。弹一曲。”
那菩萨只无奈地叹口气，接过熟悉却又陌生的这把琴，他道：
“那便，再弹最后一曲......”
......
“菩萨，我等受命而来......”
这会儿来的牛头马面，倒是比不空和尚在黑风山撞见的那两位要来得清醒多。
至少念念官话，照本宣科还是无甚问题。
而牛头马面此行，目的便是倒在黄沙之中，身躯逐渐被广袤无垠的沙漠吞噬的黄毛貂鼠。
但可别忘了，这黄毛貂鼠的师父，是何许人也.....
灵吉菩萨单手行了个礼，算是给足了地府使者面子，可紧跟着却站定在那黄风怪的尸身前，不做声地阻住了牛头马面的勾魂索。
“菩萨，这...这又是何意啊？”牛头颤巍巍地小圣嘀咕着，整个瞧起来，便是一副生怕被灵吉菩萨听着的模样。
可碍于肩上还担着公家大事，牛头这小小的马前卒，这会儿也只能强鼓起心气，冲着面前的菩萨喊一句：
“菩萨，菩萨，那黄风怪......”
怎料，还没等牛头说完，灵吉菩萨一挥袖子，劝道：
“你二人便回去罢。
这黄毛鼠便交由我来处置。”
牛头和马面两位勾魂使者听着了这么一番话，心中同时咯噔一下，这灵吉菩萨，此刻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放他走么？可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头儿发起怒来，不得将咱俩打个半死？”牛头在心中暗暗思索着。
而他和马面二人之间心有相连，故而牛头的所思所想，这马面也能察觉。
“的确，先不论这合不合规矩，这黄风怪可是上头点名要的人...妖，怎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走了？牛头，莫说是这灵吉菩萨，便是那灵山的佛祖亲自来此，我马面，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说得好！”牛头暗自在心中回道。
“二位...可商量好了么？”就在这时，灵吉菩萨突兀出声，打断了正在专属频道疯狂刷屏的两人。
牛头马面登时回过神来，齐齐瞪着个大眼珠子望着灵吉菩萨，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在见着了那菩萨面上的似笑非笑后，全都，烟消云散了。
“既然两位无有意见，”灵吉菩萨边说着，边给两人甩了个眼神。
“我便带着这黄毛老鼠走了。”
“可是菩萨，这不合规...唔唔！”牛头还想着再争取一下，马面一听，登时浑身如有电流穿过，一个激灵，死死捂住了将要出声的牛头。
跟着面上露出个献媚的职业假笑，点头哈腰地对着那菩萨道：
“菩萨，您请便就是了。”
灵吉菩萨并不回话，只是漠然地望着两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顿时压在牛头和马面二人的肩上。
牛头先是一愣，下一瞬，心中链接着马面的通道顿时传来急促而又繁密的电报声，霎时间，他恍然惊醒，忙道：
“是...是！菩萨您自便，哎，自便就好！”
说罢，他和马面同时遁入地下，两手空空。
“呵，”灵吉菩萨不屑地笑了声，伏低身子，将附着在徒儿的残躯上的砂砾，以手指一粒一粒地缓慢拾起，连半分法力都不用。
“徒儿呐，你倒是死得干脆。也是，活得这般痛苦，真死了去，反倒是舒坦许多.....
可师父呐，却不像你一样，即便已厌倦灵山，但我的‘根’，早已牢牢地扎在其中了，想逃，天涯虽大，却无处可逃呐......”
灵吉便这么缓缓地扫去黄风怪身上的污物，口中喃喃自语着，像是在和他那永远回不来的徒儿述说着，又像是在和他自已的内心述说一般。
直至太阳落山，昏黄的光晕逐渐被黑夜所取代。
灵吉菩萨终于是停下手来，他看着一尘不染的黄风怪的尸身，心中难得地生出一股疲倦之意。
他抬起自已的双手，苦笑一声，道：
“如凡人那般活着，果然，已绝不可能了。”
说罢，灵吉菩萨从怀中取了个葫芦，他望着那黄风怪的残躯，自言自语着：
“好徒儿，为师已为灵山诸佛之一，自然‘不贪不赌’，谁成想，方才不过是入局的第一子，便几乎压上了全副身家。”
灵吉菩萨扒开葫芦的木塞，从中放出一个略带着虚幻感觉，却令人不自主地想去亲和的魂魄来。
那魂魄紧闭着双眸，两耳紧紧贴合在脑袋边上，环抱着自已，团成一团。
菩萨点出一道金光在沉睡的魂魄上，那魂魄便被唤醒起来，倏忽间睁开眸子，金灿灿的眼带着好奇和渴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切。
魂魄的眼中映着黄风岭的沙儿和风儿；映着灵吉菩萨身上的佛光、飘带；映着躺在沙海之上的死去之人。
“那是...我？”他恍惚着问询菩萨。
他想知道，躺在黄沙上的那具尸体，何处与自已有着不同？
可任凭他看来看去，那具尸体，终究，还是他自个儿的啊......
灵吉菩萨微微点头，在那具残躯上点出一缕金光，勾出一个残缺不全的灵魂，一个沉眠于永恒黑暗中、不得轮回的灵魂。
而后，这丝丝缕缕的金光牵引着另一个灵魂，另一个与这副身体相匹配的灵魂，钻入其中。
望着那魂魄缓慢地褪去虚幻，逐渐变得真实时，灵吉菩萨背过身去，像个凡人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风沙之中，只留给那还在适应着全新躯体的灵魂一句话：
“为师能做的，也便只有这些了......
而接下来，是要去寻那小狼妖，还是想当个游方道士遍寻妙水青山，就随你的便罢。”
灵吉菩萨的身影逐渐被吹起的黄沙吞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亦没人知道他下一次现身，又是为了何事。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世间少了一个“黄风怪”，却多了一个——“黄风大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