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黄沙漫过半只脚掌高,那黄风怪只是稍微一扬,即便在定风珠的作用下,这片山谷间,已是无风地带。
既无三昧神风,自然无有黄沙飞舞。
不空和尚眯着眼,在软绵的黄沙上站稳了脚跟。
“黄风,可否听我一言?”
那黄风怪却扬起钢叉,“那老东西又要做什么妖?”他漫步向前,打出数道斑驳暗淡的夹沙虚影,直冲着不空的面门飞去!
不空眉头一皱,取了鳞棍,舞个棍花。
这些个三股钢叉虚影,来得又快又紧,上边还依附着些许砂石碎砾,少许还夹杂着黄风怪的一身怪力。
方才与之交上手,顿时有“噼里啪啦”的几声脆响在不空的一身虎皮裙上炸开!
更有蛮横的冲击一波胜过一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迫得不空不得不耗费颇多气力,连连舞起鳞棍,左挡一下,右闪一击。
可便是身具如此武艺,仍一个不留神便被那钢叉虚影上附着的力道,一口气滑出去老远!
还未等不空歇息口气,那黄毛貂鼠怪笑连篇,手中三股钢叉或戳或点、或挑或劈、或捞或斩,顷刻间,绵延的攻势接踵而来!
道道钢叉虚影在沙面上交错袭来,色如沙砾,其中乃是黄风怪一身莫大法力。
虚影稍稍略过,山谷两侧历经千百年风沙都不曾动摇多少的崖石,瞬息间化作灰飞齑粉!
如此威力,若是打在身上,只怕是那虎先锋的铜头铁臂都受之不住!
但,“就让俺老孙瞧瞧,自当年做出一场,数百年过去,你可有多少进展?”不空沉声说着,手中鳞棍已泛起骇人红光。
他反手握住那棍儿,旋动腰杆,脚底瞬时发力,松软的沙地被他这一脚踩得结实!
还没完,接着从脚底下反馈而来的这股力道,不空暗道一声“分!”跟着扭身甩出蓄力长棍。
方一脱手,这棍儿登时变作三根,尽皆凝着满溢而出的棍势,与黄风怪扬起的攻势碰在一起!
“当啷!”“当啷!”“当啷!”
下一瞬,三声金铁磕击声几乎毫无时间差地响起!
同一时刻,三股无形的冲击波接连在沙面上爆发开来,顿时,数不清的流沙石砾犹如鼓动的喷泉,被这股力量一并带上了数十丈的高处!
“好强!比起在流沙国那时,实力还要更强上不少!”火苗儿在他手心处温顺地跳动,广智微展手掌,以之阻住袭来的冲击波。
这火苗虽看着幼小,仿佛只需吹过一阵微风便能将之扑面,可在这般骇人听闻的场面中,它却韧性十足地挺了下来,甚至将迎面扑来的砂石,全都烧作细小的琉璃状结晶。
可仔细看去,这温顺的火儿,竟是由千百更为细微的火芽组成的。
这些火芽儿狂乱舞动,灼人无比,却在广智的手心中颇有秩序,仿佛叠起千层塔般,汇成那朵温度极高的火苗。
正如他已快要按捺不住心意一般!
“黄风!”广智大吼一声,鼓动的火龙盘绕在他的身周,燃起的火风将一席僧袍吹得猎猎作响,眨眼间,便将整个战场的注意力全部牵制到自个儿身上。
“这狼妖又是谁?”黄风怪一皱眉头,血红色的眸子死死锁在腾飞的火龙上。
在那之上,他能感觉到一阵淡淡的威胁,即便无有性命之忧......
“这回的天命人.....怎的这般古怪。”黄风怪心中默念着,边看向正前边耷拉着破洞虎皮裙的不空,心中忽然浮现出一股不安。
一股局面不在掌控之中的不安。
先是数次宴席上欲言又止、举止奇怪的鼠国王,每每鼓起勇气来到自已跟前,话临到嘴边,却又成了无关紧要的芝麻蒜皮小事;
再就是驻守卧虎寺的虎先锋离奇失踪,但却并未从何处听到他的死讯,可即使黄风岭中时刻盘绕着三昧神风,也依旧没能找出他下落;
还有其兄弟疯虎也消失不见......罢了,这种货色逃了便逃了。
关键还是和那挟魂崖土地有关。
“那些个狗怂!身上的佛家气息简直浓得发臭,真以为老子嗅不出来这恶心的东西么!”黄风怪狠狠暗骂两声,将三股钢叉在地上猛地震落!
鼠国、虎先锋兄弟、佛国来人......“还有你这猴子!”黄风怪愤而怒喝,三股钢叉直指着不空和尚。
遍布血丝的眼睛虽透着浓浓的疲惫,却仍然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不空的一举一动。
“诸多事宜,其因,皆为那自找苦吃的蠢货!”
听到这里,不空和尚的面上不禁有些难看,“说的...不错。”他黯然叹了口气。
没错,这黄风怪说话虽然口气重了些,但毕竟说的,皆是事实。
那数百年前的西游,正有自已的一份;而今日之“西游”,其因,全然在于自已。
若不是自已执意扯开了仙佛面上盖着的那层遮羞布,自已又怎会落到如今的落魄地步?
要是没有这一场,或许,那火焰山的红孩儿便仍忍气吞声地活着;老白牛虽活得难堪,但好歹命仍保着,身子骨也算硬朗;
自家亲师弟也不至于落在那黄眉老怪的金铙里头,给好一阵折腾;
旃檀功德佛,也就是好好先生唐长老,此刻也不必东躲西藏地过着清贫日头......
这般想来,呵,那自个儿为了拼一口气,还真是连累了不少人呐。
“蠢货...呵,骂得不错!重来了这么多遍,我仍是不愿去面见这一问题呐。”
心乱了。
不空的双手缓缓失了力气,手中握紧的鳞棍也不免掉在地上,摔出声闷响。
“师兄!”广智见着了不空的这般模样,着急地冲上前头,挡在自家师兄跟前。
好在黄风怪并未乘势追击,只默默地站在远处望着那猴儿,心中莫名生出股难言的情绪。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
“罢了......”他一跺脚,从数不尽的黄沙顿时环绕在三股叉尖,仅仅一息不到之际,便有一模样熟悉的巨虫从沙海下先是钻出个巨角。
“是那巨虫蝜蝂!”广智讶然失声!
这黄风怪,竟将多年前肆虐流沙国的巨虫练成了一门神通!
但此刻,已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广智用以惊骇,砂砾所构的蝜蝂跃动庞然身躯,直冲山巅之高,可触白云之绵。
跟着,前冲的势力已到了尽头,在重力的拉扯下,这凝视的“沙虫”便在山巅之上轰然砸落!
其势有如泰山崩于前!
“果真不愧是你......仅仅以流沙模仿这虫儿,便能得八分精髓,不负黄风大圣之名!”广智喃喃自语着,“只是......”
“我也并非当初那个,在那巨虫手中连数息时间都撑不过的小狼妖了!”
广智从黯然沉思的不空怀中抢过那定风珠,“师兄,这宝贝便先借我一用!”
还不等不空反应过来,盘旋在广智身边的火龙腾空而起,龙尾游动,拨开浑浊黄风;
龙须颤颤,拉出灼眼流光;
龙口微张,喷涌火浪惊天!
“风来!火起!”广智握紧那定风珠,招来山谷外游荡的无主清风,一时间,风助火势!
那火龙的眼中点出两抹神采,仰天长啸一声,其声如牛吼马嘶,携无上威严。
翩翩美姿,鹿角蛇身,火云脚下,腾然升起,天地虽阔,悠游自在。
正是:“带火移星陆!”
“喝呀!”
那火龙扶摇而上,在辽阔的云天之上,与那以崩山之势砸落的怪虫纠缠在一起。
巨虫扭动着头角,企图用坚硬的巨角洞穿火龙躯身;
但那火龙眉眼有精,盘曲着身子躲开巨虫的袭击,将灼热的身躯燃起橙黄色的焰火,卷起砂砾所塑的巨虫,将它牢牢定死在半空,寸进不得!
此时,那些盘踞在火龙身上的火焰开始有如中世纪的海盗进行接舷战般,一朵又一朵的猛火点燃了“沙虫”的庞然身躯。
广智眨了眨眼,好笑地看着本打算转身离去,自认师兄弟两人都将死在这一招下的黄风怪,稍稍提高了些声调:
“外边看着是十成十的像,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里头,恐怕连五成都不足呐。”
黄风怪沉着脸回过身,瞥了眼正被那火龙烧成整块琉璃的巨虫蝜蝂,嘴角一咧,露出几颗沾满垂涎的交错尖牙。
他脚下一迈,使了个“缩地”的神通,刹那间,那三股钢叉已架在广智的脖颈上!
“五成?小狼妖,你怎知道的?”黄风怪诡异地笑着,眼角里的血丝越发猩红,丝丝缕缕的涎水从他的嘴角溢出,可他,却毫无知觉。
广智的面上毫无畏惧,张口便道:
“当年流沙国一别,黄风大王这么快便把我忘了么?”
“流沙国?”黄风怪心中一颤,不可能,当年讨伐沙海中的蝜蝂时,助拳者,仅有那流沙国的大王子独独一人而已!
眼前的这狼妖,自那流沙国过后,他还是第一次见着!
“绝无可能!”黄风怪一字一顿地说着,面上却突兀地同时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愤”和“疑”。
他紧跟着吼出口浓厚的腥风,“那老东西对我做了什么手脚,我还能不知?!”
三股钢叉横扫而过,携着足以崩岩断流之伟力,其目标,正是广智那柔软的颈部!
“死去罢!”
可是,钢叉扫过,这广智和尚竟像是完全看透了自已的招式般,竟是将脑袋稍微一偏,差着毫厘躲了过去。
跟着,广智手心冒出两团熊熊火焰,定睛一看,那火焰竟千变万化,在短短一刹那间化作世间多少生灵模样,又再度回归原本模样——便是“火”。
“返本归元!”黄风怪惊诧出声,就在这时,广智手心处的那团“火”缓缓朝他飘了过来。
“决不能让这东西碰着!”黄风怪心中骇然,此时他一招挥空,更生数招,拦滚捣拍一并使出!
叉声呼呼,虚影重重,“看你怎躲!”
然而,广智和尚将两眼一凝,黄风怪的出招路数便被他尽收眼底,从何处出叉,从何处使力,又从何处变招,多少变化,一应在他眼前浮现。
这一刻,黄风怪的一招一式,已然被广智看透了去!
任黄风怪急急使出叉法,犹如钱塘浪汛一浪快过一浪,可那广智却似镇水神珍,在绵延的攻势中巍然不动。
“黄风,只凭这几招,还伤我不得!”广智巍然立于狂沙中,面上傲然。
这股仿佛天塌地陷都绝不改色的气魄,竟连黄风怪一时间都被其镇住了。
收回钢叉将身子往后头一跃,守紧中路,不敢有丝毫松懈。
黄风怪忌惮地盯着广智,只见他自若地在身周聚起火龙盘旋,缓步朝着自已走来。
“这狼妖明明弱于我不少,为何却每每能躲开我的钢叉?”黄风怪不禁想到了一种可能——
莫非,他先前说的话正是真切的?
他果真是当年与我一同在流沙国收服了那巨虫蝜蝂之人?
那老东西当真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
黄风怪缓步绕着那广智走个圈儿,思绪如电光火石,在脑海中演化千百般。
繁复的念头扰得他头痛欲裂!
而这时,两人间的距离已仅有十步之遥了。
广智站定在原地,脚下的砂石因盘绕在他身周的火龙化作各色琉璃。
但他却收回了那火龙,只在手心处以火焰凝结成一把双头刀,“嗯,果然还是这个趁手。”他笑了笑,望向黄风怪,继续施压道:
“黄风,可想起来么?当年,与你一同......”
“住嘴!”黄风怪怒极喝道,直接打断了广智。
然而,这句呵斥中,满是烦躁和不安。
他已害怕了,怕自已的记忆被灵吉菩萨做了手脚......
随后,他便怒了,怒自已的优柔寡断!怒自已的无能为力!怒自已的天生为妖!
而这些个熊熊怒火,便从他的心中源源不断涌出,直至充满了他的头脑,叫他,思索不得!
“杀了你,便不再有恼!”
短短几息功夫,他的眼睛红肿一片,嘴角不自然地掀起,露出底下染血的尖牙,手中钢叉也再度舞起,怒极的他早就抛弃了所有招式,只用心在力道和速度上!
比起之前,这钢叉更要沉重,也更要难抵!
广智面色一沉,心道:
“先前能躲开黄风的钢叉,凭的那幻境中不知多少日的请教和并肩战,又耗费莫大法力,方能做出那副闲适模样。
可如今,他已丢下所谓章法,仅以蛮力欺人,我如何能躲!”
想到这里,广智的两颊不禁流下几滴冷汗,此时此刻,他是进不得,退不得!
但,已被怒火夺了心思的黄风怪,可不会等他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