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仅有虫豸大小的沙国王仰面躺在天平上,身子底下,是冰凉冰凉的铁板。
在这炎炎夏日中,倒是个不错的休息地。
但沙国王却没有多少享受的心思,他望着陌生无比,比平日里见着的更要伟岸上数百倍的大殿,内心里头却是无比平静。
是的,“平静......”他双手交叠,抱在腹上。
“终于是让我找到了,这许久未有的平静。”沙国王翻了个身,亲吻着身子底下的冰凉铁板,内心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望着蹲下身来的不空,还有他那正从大殿正中连滚带爬赶到天平边上的傻儿子,呵呵一笑,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像是现在这般,感受着平静的一刻。
只可惜,身为流沙国的国王,即便是在死前想要求得一分平静,也不过是奢望,一份不切实际的奢望罢了。”
不空摇了摇头,看着将天平一边压得坠下的沙国王,说道:
“奢望与否,可不由你决定。”
沙国王却咧开嘴,露出一口黄褐的烂牙,一扬手道: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杀了年老无用的老国王,随了他的心愿不好么?
尔乃灵山来的佛陀,可就连区区一介凡人,将死的凡人唯一的期盼,都不愿为之实现。
更别提,能洗刷在场诸位的罪孽了......
呵,这还算哪门子的佛陀?诸位,你们说,是么?”
极具煽动性的话语从沙国王口中述出,落在朝中众人耳中,明明激起了千般波澜,可却无人胆敢出声回应。
因为不空先前的人前显圣已经完全震住了他们......
即便心里有着别样的想法生出,饶是如此,他们也决计不敢说出口,生怕惹怒了,那扮做猴妖的“佛陀”......
毕竟又有谁知道,这佛陀,才是猴妖假扮的呢?
不空没有理睬沙国王的叫嚣,他扭过头,对着黄风怪露个和煦的笑,自来熟地说着:
“黄风大仙,在这流沙国中吹起一口三昧神风,可好?”
吹一口三昧神风?
黄风怪皱了皱眉头,这猴儿难道不知道,自已这口风儿吹到凡人身上,便即摧筋断骨?
“这未曾见过面的猴妖,心里头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能带出广智这般师弟,又岂会是漠视人命的家伙?”黄风怪在心中默默思索着,边瞥了广智一眼。
然而,广智和尚的脸色变化正如他料想的那般,满是信任的脸上毫无波澜变化,双眸中透着的,是绝对的相信。
唉,这小狼妖,若是这会儿不空和尚叫他去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身前明摆着的是个陷阱,恐怕都会不假思索地跳将进去罢?
黄风怪无奈地想着,可他却不知道,自黑风山一路走来,广智伴在不空身边,已见过了太多人、太多事,而无论是多么棘手的难关,想来是不空眼中,都算不得什么吧......
“即便是这黄金之国,换作不空师兄来的话,大抵用不了一天的功夫便能彻底解决了罢。
哪像我这般,历经九九八十一次,方才侥幸押中了一回。”
广智默默在心中念着,口里仍不忘替自家师兄说好话:
“师兄所言所行皆有他的道理,大王无需多虑,且照做就好。”
黄风怪缩了缩脖颈,诧异地盯着广智,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不空和尚一来,原本多智清醒的狼妖广智,怎么像是被某种东西附了体般,全幅主心骨都倒在了不空身上。
嗯,瞧起来,像是被某种只会喊着“猴哥,师父又被妖怪抓走了”的东西附了体似的......
无奈,黄风怪照做,从口中吹出一缕三昧神风停在手心,可真要放出去时,他又不放心地问道:
“那猴儿,我这风儿卷飞沙走石,吹鬼神寂灭,凡人擦着碰着了,轻易不愿用之。
你可有信心能驾驭得住?”
满朝百官瞬间面露难色,尤其是那些跪倒在地上忏悔不已的老者,已是不顾身体,在地上连磕数个响头,“活佛,我流沙国国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
更有脾性刚烈者以头抢地,脆弱的颈部在坚硬的地板上,若非不空及时使法力护着,只怕这一头真给他磕下去,老人家便要“长跪不起”了。
望着乱糟糟一片的众人,不空头疼不已,下意识地挠了挠手背,他心知,一刻钟的时间剩下不多了。
但,等那些昏花的泪眼映入双目时,等那些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跪倒在地上许久不愿起身时,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他使个法子,虚虚一托,将大殿上跪倒的哗啦啦一大片缓缓托起身来。
不空取了那定风珠,与众人言明道:
“我已说过,这沙国王决不能轻易死去。
故而,若无全国上下民众一心,如何能给其定罪?”
他将那缕三昧神风抓在手心,“至于这神风的凶性,”在黄风怪密切的关注中,不空从脑后抖出根毫毛,借了些定风珠的佛力化作点点金光融入风上;
霎时间,呜呜作响的三昧神风便有如温驯的绵羊,安定下来。
“山人自有妙计。”说罢,他笑着对那风儿低语数句,随后手心一张,那风儿便摇动尾巴闯入天地间流淌不息的清风中,将不空的口信,带给流沙国的子民。
那沙国王躺在天平的一侧,伸个懒腰,看着不空忙前忙后,又是安抚朝中百官,又是借黄风怪的三昧神风去寻所谓的“万众一心”,只是嗤笑一声道:
“哼,你们这班神通广大的家伙,一个个闲的无事,既要标榜善,何不去寻那些天底下最穷困潦倒的乞丐儿,反倒都上我这流沙国来撒欢,眼瞧见了便生烦!”
耳听着那沙国王说的话,碰巧唤醒了不空脑海中的些许过往事,不禁稍稍愣神了片刻。
他缓过神来,微眯着眼,看着那沙国王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释然道:
“为何偏偏要找上门来......呵,或许,乃是因背地里藏着的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沙国王眼神一凝,他望向朝中神色各异的百官,可目光方才落在那些人半息不到,大多数曾只知一味吹捧自已的官员,只能会东张西望地错开视线;
唯有那些在自已执牛耳期间,仍敢用尖锐的话语抨击自已的老东西,或是委婉柔和地上奏的学士,才敢坦然地与他对视。
自他们的眼中,沙国王瞧见了惋惜、遗憾,却不止于此,还有显露的,对暴君下台的欣喜与对明君的期盼。
“哈——”沙国王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不空的一双慧眼,淡淡地继续说着:
“是生是死,很快便要揭晓喽。”
.....
等候的过程总是那样的枯燥、乏味。
即便是心性已经修得如山中寒潭般沉寂的广智,也难免会想要快些得知,在流沙国国民眼中的,这沙国王到底该当何罪?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在困扰着他,那就是——
自沙国王被摄上天平以衡量他的罪孽,脑海中莫名其地出现的那些各不相同的记忆:
最古早的记忆,是他走过石门后的悠长隧道,误入沙海中流沙国精锐与那巨虫的战场,稍稍不慎,便被那巨虫斩杀当场的惨烈画面;
稍后些的,则是他撑过了那巨虫的第一波攻势,却在那巨虫潜入沙海时再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身躯被巨角贯穿;
这些苦痛的失败,几乎贯彻了整片记忆,只有最终的寥寥数次与他这一回所经历的相似更多,都是撑过了巨虫的反击,并成功摘下定风珠。
但后来,却因种种缘故,仍是令流沙国走上了敬鼠令的bad end。(坏结局)
在其中,大王子和黄风怪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次数共有三次,而自个儿没能劝回被贪欲毁了本心的黄风怪四次,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则是黄风怪自愿放下这敬鼠令,可最终,仍是过不去沙国王这关。
而在冗长难耐的记忆,不空师兄的身影总是无处不在,或是化作小虫儿附于耳边;或是变化成赤脚的孩童点醒迷津;或是在那巨虫的角下救回自个儿的性命;
但无一例外,每一次,不空师兄的一刻钟时间,都远远不够用。
直到九九八一。
广智睁开紧闭的双眸,他望着自家师兄的背影,在佛光普照下,是何等的威严,是何等的庄重。
可不知为何,广智便是能够看到,在那份假装出来的佛光之后,隐藏在厚厚佛像之中的不空和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透,但他知道,“不空师兄总是那样地温柔。”
“不仅是对我而言,更是对世人......”广智扫了一眼朝中众官员,“即便是对他们......”
“哪怕是对这些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可实际上,却是虚幻而不真实的东西。
不空师兄仍不愿见到,或者说,见不得这些么?”
广智默默地注视着不空的背影,那看似单薄,却足以背负起自已,虎兄弟一家,还有那小孩儿,以及那百目真人,也就是“师兄”的肩膀。
他驻足在原地,望着那些对不空顶礼膜拜,甚至肆意倾泻心中悔恨与过错的家伙,听着那些曾放下的罪孽被倒豆子般的连连吐出,忽然间,有股莫名的情绪在心头发酵。
眼角,也随之稍微湿润了......
“怎么,听着了这些老家伙的话,你方才知道同为人族,却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么?”
黄风怪看出了他的异样,说道:
“无必要去同情。
因为我等帮不到什么,哪怕身为修为如我,在某些关乎人心的事情上,仍是无能为力。
贪欲之心,好色之心,探求之心,人心之多样,实非我等能看得透彻之存在。”
“你便看着吧,”黄风怪努努下巴,指着天平上的沙国王,“即便是被我等视为暴君的老国王,在国民心中,却说不准是个怎样的形象。”
听着黄风怪的说法,广智撇撇嘴,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沙国王先是受了佛陀恩惠,而后又举国弃佛惹来沙海巨虫,闹得城中小儿日哭夜啼,无有安生之日。
怎的还会有民众愿意去支持他呢?
从广智下意识的举动中,黄风怪读出了广智的心思,但他却不急着戳穿,只好笑地望着对方:
“广智呐,你若是不信,便再等等看那天平吧。
你我二人所处这处不同,所见之物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有所不同,谁对谁错,倒也不急着敲定......”
广智板着脸点点头,过了一小会儿,他似乎是察觉到自个儿的表情管理有些失策了,忙抱拳道个歉。
但黄风怪丝毫不在意他的冒犯,“呵呵,我自认虚度的那些年华,反倒是令我养了个好脾气的性子,广智呐,无需如此。”
他笑道:
“和我比起来,你识过的人还是少了些。”
就在黄风怪刚刚说完此话的同时,仿佛是要验证他的言论一样,随着一缕清风携着数百人重叠在一起的呼声而来的,是那承载着沙国王的天平一侧,微不可察地翘起了分毫!
这犹如须弥般细微的翘动,对于朝中百官大臣来说,就是将双目瞪成斗鸡眼只怕都辨不出来;
可对于广智和黄风怪,乃至于不空和尚而言,以他们的目力,却能准确地捕捉到这一信息。
“呼呼——”
在第一缕清风带来国民的心声过后,滚滚的飓风横冲直撞地驶入殿内,将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同时的高声批判、平声述说、低声哀怨一并送了进来!
顷刻间,整个皇宫都被流沙国民众的呼声,挤满了,塞满了!
“好国王!”“坏国王!”“既好又坏!”
浑厚的、清朗的、娇媚的、年迈的、稚嫩的、沙哑的、含糊不清的......
满城百姓的心声分作三个大类,犹如烧红的烙铁般印在沙国王身上,将一个个具象化的标签贴在面上。
这些标签,有的重如铁坨,有的轻如鸿毛;
也有的,拽着沙国王的脸皮使劲把他往上边拉,痛得他哇哇乱叫。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座天平的动静,在众人的注视中,逐渐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