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上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百十颗齐齐往不空看去,神神叨叨地念道:
“莫非师弟已认不出为兄的样子了?”
不空面色凝重,往日的镇定荡然无存,在面对这明摆着乃是奸邪之物的怪人时,他却迟迟不肯取出他的鳞棍来。
如此举动,想来,这怪人当真是不空的师兄了?
广智闭口不言,收拢心声,便听不空沉声道:
“许久未见,师兄怎的成了这般落魄模样?”
话罢,他取了怀中避火罩,划出个不容窥探的小地方来,将三人罩在其中。
背上长有大瘤的道人摸着后脑勺,对不空取出避火罩一事没有多少反应,只是一个劲地凝视着不空的面容,久久不愿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恢复了些神智般,先前面上的癫狂和不安全都消失殆尽,反倒是安定了下来,顿了顿手中法杖,面有愧意地说:
“惭愧,惭愧。为兄自认学艺已精,不顾同门兄弟劝阻,取了宝剑,也不与师傅说过,便寻到那蜈蚣精的地盘。
自以为法力高深,谁知,连蜈蚣精的面儿都见不着,便被他手下小妖险些取了性命......”
道人似是不愿再往下说去,叹叹气,又挑起个话题来:
“师弟,今日一见,恍若当初。
听为兄的劝,与我一同回山找师父去,他老人家年年都在念叨着你呢,就盼着哪一天,你能回去看他一看。”
说罢,这道人就将两只干枯的手儿伸出来,就要拉起不空,去寻他口中所说的“师父”。
但,不空却不近人情,将那道人伸出来的双手打落,跟着喝道:
“糊涂!师兄,你跟了师父的年月比俺要长得多,还不清楚他老人家为何封山不见?”
道人一听却是怒了,劈手打来,喝道:
“你这猴儿,不回山中,怎能叫人放下心来!听为兄的,与为兄一同回去!师父他老人家,定然会不计前嫌,接你回山。”
那道人的手掌软软打来,显然是舍不得对自家师弟下手,但不空却将脑袋主动迎了上去,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巴掌。
“师兄,你糊涂了啊。你被关在虫茧中,成了这般怪模样,师父他老人家见了,又怎肯放你回山?”
不空说着,眼角已是湿润,他清楚,若不是自已为了脱下金箍,演了场假死的戏给诸天瞧见;
又怎会惹得自已师兄,从那仙山灵台方寸,不远万里奔去盘丝洞,最终还成了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道人错愕地看着不空,连连退开数步,口道:
“师弟,你,你!”
他抬杖就要打来,可不空取了后脑勺上的一根毫毛,变作面铜镜落在道人手中,“师兄,且照一照吧。”
那道人一愣,手里便多了个面铜镜,可还没等他将双眼挪将上去,赫然发觉,自已那丑陋的面容,已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为何?为何如此?
法杖哐当一声跌落在地,连带着铜镜也抓之不稳,一不小心跌在土中,照出道人背上满是眼珠子的肿瘤。
“我,我这是......”道人颤抖着两手,摸向自已背上的高高隆起,两行血泪款款流出。
过了片刻,道人长吸一口气,把头别开,道:
“师弟,诚然如你所说,以我这般模样,恐怕就算回了山中,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见得会再认我了。”
他惨笑一声,抹去面上的血泪,却因此画出两道悚然血痕。
但道人却不以为然,只拾起地上的法杖,松了口气,像是想通了似的,对着不空笑了笑。
跟着将目光放在广智身上,上下打量着:
“小狼妖,我先前分明听见了,你喊我这师弟作‘师兄’,又是何意啊?”
广智忙走上前去,可这会儿面对着不空真正的师兄,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在不空拦在道人之前开口:
“师兄,我与广智之间只是讨个说话方便,便以师兄弟相称罢了,并没有替师收徒的意思。”
那道人嗤笑一声,可并非是对着广智,而是正正冲着不空而去,喝道:
“这年头,能寻找这么个真心向佛,却不拘于佛家金身的妖怪,难!难!难!
既然你都将他收在身边,何不顺道传些技艺给他?
再说了,多出个徒儿,师父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
道人的这番话一说,广智只觉得心头一暖,放松了些,便也就顺坡下驴道一声谢。
但不空的脸上可高兴不起来,碍于师兄当面,他也只好耐住了性子,道:
“此事暂且放着,待到后边日子空闲了,我再去请师父下决定。
当务之急,还是师兄你的问题。”
道人面上露出几分释然,正要说些什么,但身子禁不住左右跳了两下,凑到不空跟前,扯着张癫狂的脸,叫道:
“师兄我好得很!怎会有事?怎会有事!”
他自口中吼出一道血气,瘤子上的百十颗眼珠也随着怒睁,直勾勾地盯着不空不放,手里法杖放射出千百道血箭,就要向着不空攻去!
广智大喝一声,正要迈步上前,却见,不空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只顾着长叹气;
而那法杖上射出的血箭竟像是长了眼一般,以毫厘之差错开不空,全都落在空处。
道人脸上的癫狂也随之消散,接着便听得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
“唉,师弟,下手吧。
我心知我已无药可救,曾自诩法力高强,没想到反被那虫豸轻易降服,进了茧里,背生异相,迷了心智,堕入邪道。
后来,又造就无边杀业,已是无法回头了。”
不空默默站定在原地,看着道人脸上的清醒重又失去,变得癫狂无神,手心攥得紧紧。
他取了耳中鳞棍,迎风一晃,变作趁手大小;
道人将法杖往地上一插,背上百十怪眼齐齐发出红光,照在不空身上,登时,有腥臭怪味从猴儿身上显现。
可不空闭上双眸,任由那红光照在自个儿身上,卷了毛发,伤了外皮,勾出血肉,口中不停——是在念那往生咒。
咒毕,不空举了擎天棒,往那百目道人头上一打。
不见丝毫血溅,但见道人面露欣慰之色,脖儿一歪,当场气绝。
“师兄,一路走好。”
不空轻声说着,取了腰间葫芦,摄了这道人的残魂
再施个法,为他立了块碑。
碑上无字,既无亡者姓氏,也无名字;既无生平,也无悼念,只是块——无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