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极深了,双头鼠的左边脑袋想着,他怎的还没有睡?
忽的耳边有微弱的呼噜声响起,左边脑袋扭头一看,呵,原来自个儿的右边脑袋不知做了什么好梦,咧开嘴笑着,美得都能冒出个鼻涕泡来了。
双头鼠缓步向前,寻着不空所在的洞口而去,双眼一瞧,外边的呜呜黄风已停了,柔和的月光斜斜照来,落在那猴子身上,给他染了层微微的白。
不空转过身来,瞧见了半夜起身的双头鼠,轻点了下头打个招呼,轻声道:
“鼠都尉,深夜来寻我,可有什么要事?”
他摇了摇头,尽可能轻声说着“无事,只是心中忧虑,有些睡不着而已,”边看了看自已的右边脑袋,轻笑了声。
“好汉,莫非你与我一般,心中有所挂念,否则,这月儿冷清清的,怎能抵得过一张暖床?”
“你这鼠妖,说话倒是文绉绉的,”不空拔了根毫毛,变做个瞌睡虫,弹在那双头鼠睡着的右边脑袋上。
跟着道:
“既然鼠都尉有这闲情与我搭话,不若与和尚聊一聊心中挂念为何,说不准,和尚还能给你些许建议。”
“如此甚好,谢过大师。”
双头鼠面上一喜,却只是逗留了一瞬,眼睑不自主地往下低垂,哀哀说道:
“大师有所不知,我等鼠国民众追随国王来到这黄风岭,已记不清有百多年。
虽说那黄风怪为人不错,并未刁难我等,只将我等鼠妖一视同仁,可他手下的虎先锋,不知为何对我等仇视得很。
每日啖食我之同族,少则一两人,多则四五个都不够吃,我等苦不堪言。可每每与那黄风怪诉苦,却落得个不理不睬的下场......”
双头鼠所讲之事,对于不空来说并非何等密辛,上回来此的时候,他也隐隐约约有些猜测。
只是,外来者耳听眼观之下,终究不如亲历者说得真实,来得真切。
双头鼠俯下身子,轻轻扫去地上的尘沙,挪开些睡梦中的小兽,与不空道:
“大师,请坐。”
二人盘腿坐在微凉的石板上,不空率先讲道:
“鼠都尉不顾辛险,穿越黄风,所欲为何?”
双头鼠叹了口气,双手抱胸,面色冰冷道:
“太子失了神智,二王子又是个憨蠢的货色,至于那沙国王,灭佛,尊鼠,一对上那黄风怪,行事又变得软弱起来。
鉴于此,我等有志之士苦苦寻求复国之策,苦于无人可担起重任,犹豫许久也未能定下方向。直到,有一消息传回......”
双头鼠说到这里,脸上神情明显激动许多,黑黝黝的眼中升起着明亮的光:
“曾有国民说,在西天极乐净土见着过失踪许久的三太子。
我等兴奋不已,便寻了个机会遣出几人,逃出黄风岭,寻回三太子,如此,复国有望!”
单手一锤手掌,双头鼠面上的兴奋之色越发浓郁,血气不受控地涌上两颊,染红了面孔,也燃起了他胸中的复国决心。
然而,直到这时候,不空脑海中一阵翻腾,他已想了起来,这鼠都尉的下场如何......
所谓的西天极乐净土,若当真是灵山,那天上的佛陀虽贪婪无边,可无论如何,皆还留有一丝希望。
只是,这鼠国的三太子,也即国师王菩萨座下小张太子,此刻却是被囚于小西天监牢之中,不见天日,不得进退。
自绝耳目,颓颓不可终日。
复国?
道心已碎,哪儿还有心思复国?
至于这鼠都尉的结局,不空暗中为其哀悼一声——
除了深感复国无望,自杀身亡,死于他心心念念的三太子身旁,还有其他可能么?
想到这里,不空取了腰间葫芦,晃了晃,“酒满了,”又变成两个矮脚酒碗来,倒出醇醇美酒。
取了其中一碗递给那双头鼠,道:
“同饮。”
双头鼠洒然笑话道,“你可是和尚,也能饮酒么?”
他接过酒碗,稍稍一晃,望着里头晶莹的酒液上映照出的鼠妖面孔,不禁褪去了对三王子的狂热,转而想到:
我等如今变成了鼠妖模样,不知那三王子,可还认得否?复国,可还有望否?
他望着碗中酒液,思索良久,长叹一声,一饮而下。
醇香的美酒顺着嘴角溢下,滴落在破烂布衣间,他想:
这酒实在是辛辣,辣得滚出嘴边,湿了衣裳;辣得流入双眸,湿了眼角。
一碗酒下肚,双头鼠已是有些醉了,他苦笑一声,问道:
“大师,换我问你一声,你来这黄风岭,又是为何?”
不空淡淡地再倒了碗美酒,举碗对着天上残月,一饮而尽:
“为天下苍生而来......又或许,是为了争胸中一口气而来?
呵,事到如今,我已是分不清了,只晓得需得先顺着脚下的路,一路走去。”
“若是路已断了呢?或是碰见了迈不过的高山呢?”
不空再添了碗酒,嗅着美妙的酒气,已是有些醉醺醺了。
他像是在说胡话般,“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饮一大口,意有所指道:
“不过这世上的某些事,并非我等拼上性命便能触及的。”
双头鼠看得出来,以不空的实力,怎会被这点美酒灌醉?他也清楚,不空所说的话,恐怕也有些开导自已的念头在其中。
“唉,”双头鼠苦中作乐,调侃一声:
“虽然前程未卜,但至少在寻到三王子之前,我还能不停下脚步,一直寻去。
况且,也不用再听族中小儿的痛苦哀嚎了......”
“你是说那毛团?”不空忽的谈起了虎先锋,醉道:
“你可知道,当年这虎先锋,可是被黄风岭的人类授以‘虎神’美称。”
跟着,他将虎先锋还未被黄风怪收入麾下,在黄风岭地界行善束已的事迹一一说出,还道:
“那虎先锋身上的功德火光,亮得很,意味着,就连上头都认定,他只是好妖来着......”
“那又如何?”
双头鼠抬了抬眼,望着醉饮美酒的不空,听着他说:
“即便如此,你仍旧认定虎先锋是一恶妖么?”
双头鼠却答曰:
“那管他功德加身,我只亲眼瞧见他报仇不得,吞吃我等族类以泄心中愤恨。
就算天上的老爷们认定这毛团是好东西,我也不认。不光我不认,村里的孩儿们,也绝不会认!”
不空笑呵呵地给双头鼠倾上一碗美酒,又道:
“那可是天上的人定的。”
“什么狗屁天道,老子不过是个区区鼠妖,眼里瞧见了什么便是什么!好就是好,坏便是坏!
若是行事待人都需如那天道般洞若观火,明察秋毫,那凡世间,又何必将人神妖佛分得这般清楚?
说白了,我等是人,是妖,是怪,却维度不是天上的神佛!”
双头鼠说着,边饮下碗中最后一口酒。
酒劲上头,很快,他便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彻底睡了过去。
......
山洞里头,月光底下,只余不空一人,此时,已经毫无醉意。
喃喃自语道:
“不是神,不是佛,仅是只猴儿。”
他瞥了眼身边打起呼噜的双头鼠,显然已是进了梦乡。
咧咧嘴,笑道:
“堂堂齐天大圣,这一路走来,见得多识得广,竟不如这小妖看得通透。
说的不错,哪怕天上的神佛如何说,觉得对的便去做,恶的便打杀了,事后如何,留给事后再说。
不才是猴儿最初想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