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猴骚味,你又来了。”
就在那双头鼠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请求着不空的帮助时,有个生硬的人声自隔壁间的牢房中响起。
“三...王子!”双头鼠苦笑着以泪洗面,久久跪在地上,不愿起身。
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空和广智二人一并看去——监牢中的灰暗角落,有个失魂落魄的青年男人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垂着双睑,正靠在红土墙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可待到二人寻到那牢门前头时候,这男人却连眼皮子都不肯抬起半分,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神仙妖鬼,大多被抓上一次也便老实了,可你,呵呵,你啊你,纵使心知敌不过那黄眉老儿,仍是一次次地来送死。
莫非,你当真信了?所谓的‘天命人’,不过都是为了糊弄似你这般无知的猴儿......唉,罢了!”
男人叹了口气,便缩起身躯,不再开口说话了。
双头鼠便在这时候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是轻巧,很是快捷,就像是那牢房中的男人,他苦苦寻求的三王子仍是如当年一般的意气风发,下一刻便要破开牢笼,重建流沙国之辉煌。
可他哭啼不已的其中一个脑袋,与那逐渐失了主心骨的另一个脑袋一块儿,已再没有办法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期盼这不过一面之雅的不空和尚能给他心中名为希望的暗淡不已的烛火,续上一滴香油。
唤醒这三王子......再让他去重建往昔的流沙国么?
不空和尚藏起眸中的那一抹怜悯,他虽不忍心就此打破千里迢迢跋涉至此的双头鼠的最后一丝幻想。
但需知:若是为此等人物,即心中对某一事物抱有近乎疯狂执念者留有一丝幻想,他便会如溺水者般,抓住那救命稻草死死拽着不放。
故有——“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三王子如今自绝耳目,赭白枪断,心灰意冷,哪儿还有心思再去复国?
而不空也清楚,在那流沙国国民尚未变作鼠妖时,这三王子,不,或许该叫他另一个更为世人熟知的名头:“小张太子”。
小张太子便已脱开了病灶逐渐显露的流沙国,云游四方,在南赡部洲盱眙山蠙城拜入国师王菩萨座下,自此一心修行。
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直到小张太子学有所成之时,已不知过了几个百年,对那故乡,对那曾生养自已的“家”,又还会记得多少?
更别提,这小张太子当年之所以会离开流沙国,不还是因那敬鼠令么?
此刻,再让他回去领着一群恶臭的鼠妖,即便他们都是流沙国的遗留之民,那小张太子,又岂愿如此作贱?
“斗志已失,心气已断,强求于他,便是复国了又如何?
最多安稳个几十年的功夫,便要如被白蚁腐蚀一空的楼阁般,坍塌崩毁。”
不空双手搭上了那鼠妖的臂膀,冷冰的手心彻底熄灭了双头鼠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便是连大师你也认定,我等逃亡之人,再无复国之可能了......”
“都尉,回去罢。”小张太子虽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言,可他却能嗅到那混杂在老鼠味儿里头,浓郁的绝望。
“我乃是阶下之囚,手软脚麻,便连一只小小蝠怪都战之不胜,已是废人一个,又岂能复现当年的黄金之国?”
“三王子!”双头鼠三两步扑到牢房前边,伸出手想去捧起那小张太子颓然的手脚,可门上烙印着的封印,明明对他来说不过是花费些力气便能解开的封印......
“我...自可以随意出入浮屠界起算来,日月交替,只怕已经有半年之多了罢。”
双头鼠自言自语道,他将手心摊开,去触摸那牢门上的封印。
“滋滋滋——”
被激发出的封印力量灼烧着双头鼠的手心,可直至乌黑,他亦不愿放开。
因为双头鼠心里明白,自今日之后,三王子与自已,只怕再见不得了。
倒不是因阻隔住二人的这封印,也不是惧怕小西天之主会察觉到些什么,事实上,在双头鼠刚刚踏上小西天地界时,那黄眉老怪便已经知道了他的来意,但仍旧将双头鼠收入门下,亲传佛法。
这小张太子的心气已被自已打折,又怎会因那双头鼠的“肺腑之言”便重整旗鼓?
关于自家弟子的家事,黄眉心里头门清着呢!
双头鼠也知道,今日不成,他便再不会来此苦苦哀求。
因为,他已彻底地绝望了。
小张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不见再也忍耐不住的两抹泪水,也听不到再也节制不住的嚎啕哭声,但他便是知道,那流沙国最后的勇者,今天,已死了。
万念俱灰。
小张太子嗅到了寂静。
“哎哟哟,这不是鼠大人么?
今日又来劝这阶下囚了?”
忽的,不远处传来个尖锐的叫声,在空洞洞的浮屠界中显得尤为扎耳。
“哼,听说西边的牢里新近抓来个猴头,据说还是什劳子的‘天命人’,我看,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罢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口中喷出的话语便越加肆无忌惮起来。
什么“有名无实”、“扯着大旗当虎皮”,都算是骂得轻了的。
拖家带口,也不过是他兴头一起张口就来,至于更狠毒更欺辱的话语,请容我不细说了。
跟在此人身边的小蝠怪扇着翅膀,无奈地飞在前头领路,听着这人的声声“点评”,肚子里头自然窝着一团火,可碍于被上头死死压着,岂敢出言不逊,只是一言不发,默不作声。
直至薄凉的天光透过万丈深渊坠在浮屠界,将那盘坐在深红石台上的猴儿照得威严,紧跟着映在佝偻着腰,口无遮拦的黄风岭土地眼中时,好戏,便开场了......
“你方才似乎骂得很爽快嘛?”不空和尚眯起眼,半笑不笑地盯着那黄风岭土地,“原来当时救你的那刀客,便是小西天的人,让我猜猜,是那不白和尚,对么?”
黄风岭土地面上一愣,他从未想过,明明应当被关在牢房中动弹不得的“天命人”,竟大摇大摆地显在自已眼前!
接着,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负责这片地界的狱卒都去哪儿了?”
黄风岭土地下意识抹去额头淋漓的冷汗,面上瞬间无光无彩,只留难看的惊骇和恐惧,“是你?!”
那盘坐在石台上的猴儿洒然一笑,从耳中取了鳞棍,呵口白气,露出森然尖牙,道:
“旧友再见,怎的,也得来叙叙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