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霞的仙府名为如梦关,从字面上,位于二山峡谷、河流之口,绝去人间尘土,似璇霄丹阙般难以琢磨,且其势难进易出,宏规大起。
如梦关绰约多仙子,草木竹石均有灵,弟子加以精修,可作一枕华胥梦,无形胜过蓬莱之境。
此山身在虚无飘渺间,得失荣辱如梦幻泡影,唯有当局者荒唐,因而未必能找到正确的路口,实乃碧落霞宗主故弄玄虚,如梦关不是一般人能踏入的。
其实南初七并不了解碧落霞的门派规矩,姜云清更是第一次来,于是两人迷失山中,稀里糊涂得还没搞明白方向,就被太玄阁的门生请去喝茶了。
明若清曾拜薛允申为师,如梦关也紧挨着仙盟太玄阁,山里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督察官已经盯了这两个外人很久了,疑似目的不纯,先抓起来再说。可是,有这么一座闻风丧胆的“门神”坐镇,哪还敢起什么非分之想啊。
南初七和姜云清跪坐在桌前,双双沉默着。
毕竟,这有点丢脸。
姜云清不说话是他在想太玄阁的阁主,那位曾在昆仑虚指点过他的前辈,可惜时隔太久了,他总不能相信薛允申创立仙盟真的是为他,至少,也是与他有关的案件,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有种不可言说的耻辱感。
有人一句话成为美谈,而姜云清,却是因他多了一座太玄阁。
抬头就能看见挂在正厅的“一言而定天下法”,为刚正不阿、疏而不漏之意,亦是太玄阁的盟规。左右两侧各有狴犴对峙,公堂森严,凛然正气,几位门生又突然喊起南初七回答问题,他在云游天外,反应过来后支支吾吾,显得十分心虚。
不知怎的,来到太玄阁南初七就觉得自已要坐牢,可见江都薛氏威名远扬,该仙盟在修真界拥有独立审决之权,除非是重大案件,才能交由青云社一同处理,而像他们这样在山门口乱晃的,完全在太玄阁的管辖范围之内。
南初七的时间不多,下意识把这一辈子做过的坏事都想遍了。他不攻自破,选择主动出击,给自已挖好了坟往里跳:“青天大老爷,招,我都招。”
姜云清:“?”
原本只需要签个字的事,经南初七这么一搅闹出了大乌龙,很难说不是故意的。怎奈太玄阁诸位态度严谨,从不讲情面,更不看对方身份有何贵重,上位者一记眼刀过来,南初七只能先低头缄口。
所以如梦关难进的缘由也体现在此处,特别是外男,需严查家中三代,保证身世清白,否则就不是来太玄阁“喝茶”那么简单了。
这边督察官正按规矩办事,仙府外面却吵闹不休,半天都不得解决。南初七先看看沉默的姜云清,再看坐在高堂上的薛砚一脸平静,好像已经司空见惯。甭管旁人如何闹,他翻开身前的卷轴,问:“二位可有邀请?久留碧山又为何事?”
坏就坏在南初七和姜云清算是不请自来,因为他们没想到山中还有这么一套规矩,既倒霉又好笑,便如实相告是为了探望碧落霞首席大弟子,迷路只是个意外。薛砚听后挑眉,“现今明宗主不在如梦关,看守自然要严厉些,这地方平日里可是没几个外人来的。”
为何无人前往如梦关,现在南初七和姜云清也知道了。
接着,薛砚吩咐门生:“去把薛静仪唤来,是真是假,得由她做个担保。”
门生点头应下,临走前又有些犹豫:“那…外面的二婶呢?需不需要告诉她仙府在办事,让她们先去别处?”
薛砚摆摆手,“无事,随母女俩去吧。”
这几个关键字眼被南初七捕捉到,但不太确定,有谁能够肆无忌惮地在太玄阁门前胡闹,偏偏又得了薛砚的放纵。待门生离开,他才问薛砚:“大人口中的二婶可是姓王?”
薛砚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抱子坞的王二婶!
当初那些妇人随明若清来了如梦关,自发地认为该要为门派出一份力,因此王素珍携同几位姐妹包下碧落霞和太玄阁所有的吃食,大家都继续喊她二婶,她自然高兴,唯独不高兴女儿总是不听话。
他们听的最多的就是:“王嘉月你今天背完门规了没有?!”
王嘉月便是二婶那不省心的女儿,这名字是她拜入长老座下,由宗主为她取的,出自“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修”,旨在碧落霞就是她们全新的开始。每当王素珍举着锅铲在后面追,王嘉月就跑来太玄阁避祸,薛砚实在无奈,毕竟阁主和明道长都觉得山中鲜活一点也很好,次数多了后他就睁只眼闭只眼。
王二婶一如他们在抱子坞见过的那般,嘴上功夫愈发厉害,还能听见她女儿的“哎哟”声,应该是被二婶拽走了,而周围人紧接着玩笑了几句,气氛其实还不错。
至少太玄阁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严肃。
传唤薛本宁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薛砚从她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确实和这两人说的一样。
薛本宁是姓薛,但她也要遵守仙盟的规矩,盖了手印承担外人进入的责任,又是一套流程后,门生才肯放人。
“太麻烦了,以后再也不来了。”南初七叉着腰站在正门口,一边回望头顶的狴犴像,一边等着担保人薛本宁出来,他的抱怨都被姜云清听见了。
小狗也在门外等着,不过他向来是块背景板,无论何时存在感都极低,只向南初七轻轻点了点脑袋,其余的事还得由薛本宁来说。
从陈仓逃出来后薛本宁就一直留在如梦关养伤,她并不意外南初七会来找她,只是等得太久了,问过宋安之和唐沂的安危,她才卸下心底的石头,“他们没事就好。”
不过有个更严重的问题,薛本宁道:“角斗场全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我觉得傅应松肯定也死了。”
谁做的心知肚明,这下想要抓住萧之悌的把柄比登天还难,他甚至可以毫无顾虑地出现在狼山围场上,就像两年前一样,竟没有人怀疑过他。
可他的目的始终如一,南初七见过,姜云清明白,薛本宁从角斗场里也能拼凑出零散的真相,她回头望向狴犴门,预感某些东西正在慢慢地消失,抽丝剥茧后发现内核其实是福祸相依,她突然变得迷茫。
无论是太玄阁,还是此刻就站在薛本宁身边的人,甚至更多,好像都与御座船一事息息相关。悬案已经封锁两年,太玄阁无法掩饰他们的失败,因此当类似的事件发生时,薛本宁疯狂地渴望能够找到一点点线索,哪怕它只是人走楼空的鹤林轩。
也正是想起这些,薛本宁眉头微蹙,忽问:“宋知旋为什么会被追杀,他在鹤林轩就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时隔已久,这个问题的答案无从得知,二人只当她在自语,为诸多细节变得模糊而沉默,但如果细想,宋安之遇袭确实疑点重重。
一闪而过的凶手影子和云字小人带回来的木屑,注定了他们追查的方向没有任何结果,重要的是,姜云清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紫竹林。
御座船带着秘密毁于深海,两年后再次发生假形,南初七说是巧合没准真的错了,亦如他总能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与之相关的东西,宋安之会“刚好”倒在紫竹林外,姜云清能够借此机会听到扶桑的哭声,因为所有人都像傀儡一样被控制着。
究其根源,是他们前期一直在跟着无字地图走,这些巧合,也不过是为了尽快收复五件信物。
所以扶桑说得没错,他的轮回从渝州假形开始——由江蘅带来的火如意九里。
南初七好像悟了,他深思熟虑时就喜欢摸下巴:“我们只剩最后两件信物了,如果都恢复神力的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人知道,可是,有人为的就是这个。
那张地图不会再出现新的线索了,意味着一直以来的桎梏终于消失,更何况,它又不是谁的使命,没必要坚持到底,南初七本不用在乎,但有关信物的秘密时时围绕在身侧,从渝州假形到初云号魇祷为止,他们已然别无选择。
或许长生殿带来的幻境亦是一种预兆,五位先祖齐聚却生出邪灵修吾,姜云清没有考虑很多,他只是想试一试,有幸得到信物的五个人又能改变什么。
尽管他们才刚来江都,南初七也不愿独处的时光过得这么快,但姜云清都表示以后再去金陵了,这般突然,他看着姜云清认真的表情几度欲言而止,最终摸着胸膛咽下那口气:“好吧,行动派啊。”
薛本宁直直盯着这二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话锋一转,突然揶揄了一句:“不过,你们俩怎么长得越来越像了。”
姜云清神情一滞,反应有些迟钝:“……哪里像?”
南初七则摊开双手,浑不吝得没个正形,完全打消了那一点点和姜云清相似的地方,“有眼光,夫妻相就是这样的。”
姜云清抿了抿唇,没说话。
那边小狗的目光透过面罩,轻飘飘落在二人脸上,分明他们的眉眼瞧不出任何相似之处,站在一块却是无端地像极了,南初七就是姜云清的阴暗面,他默默认可薛本宁的感觉。
也正是这一句玩笑话,使得两人在当天晚上心事重重——姜云清单方面的。
源于南初七贴在他耳边低语:“哥哥,长得像我不必自卑。”
姜云清沉默着转过身去,胖胖已经在被窝里躺好,毛茸茸一团十分可爱,平时不是睡中间就是睡他怀里,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比南初七更快得到他的亲亲。
难得见南初七不逮着先亲谁这点小事胡闹一场,因为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努力向姜云清的习性靠齐,跟猫争宠太没涵养了,这一点都不像姜云清。
所以他仔仔细细放好枕头,矜持地和姜云清说了一声早点休息,然后,趁人不注意使劲把被子全部卷走。
姜云清的身子还弹了一下。
南初七知道的,他的家庭地位无与伦比。
这地板睡着也是很舒服。
更何况,晚间还有焰火燃放,岸边的画舫占尽地利,睡在床上反而离船窗远了,就南初七这位置刚刚好。
不用抬头都能看到外面的绚丽烟花。
转瞬即逝,美得惊心动魄。
南初七静静欣赏着,过了一会,床榻上传来姜云清的声音,直接掐灭了气氛:“关窗。”
“不关。”南初七嚣张地翘起腿,想着姜云清应该看不见,但他还是要用这种手段抗议,“我要看一晚上烟花。”
“随便你。”
直到翌日清晨,南初七真的被冻醒,亲身体验了一回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彻底老实,打着喷嚏把窗户关紧了。
所谓“洗龙沟”,俗称就是漱口,南初七含了水坐在桌边,一边随意地往身上套碧山色常服,独具碧落霞之特色,让人多了几分清新文雅之气,可惜早起的南初七没有脑子,他在思考嘴里的水该不该吐掉。
南初七慢慢地回神,不知道要做什么,见桌上有果盘,他也是拣了苹果咬着。
他一直都觉得苹果是这个世上最无聊的水果,吃起来特别辛苦,感觉没有未来,看不到希望,以后的人生都要完蛋了。
本来就无力,现在更加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