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张狂云闻声转脸一看,却见就在不远的山峦高处,竟有几处屋舍,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正在缥缈的夜云中时隐时现。
刚开始看时,只看见有两三家。
等静下心来,适应了夜晚的月光,他俩竟看到更多的屋舍。
“这等高山,竟有村庄?”张狂云顿时又惊又喜!
“走!我们去那村庄看看。”他对白冰岚说了一声,便一马当先,披荆斩棘地朝那座神秘的高山村落攀去。
等到了村落近前,张狂云才发现,这座村庄坐落之处,已经接近了山顶。
险峻的大山,在接近山顶时,那陡峭的轮廓变得有些平缓。
这处村庄便借着这样的平缓,开山凿石,硬生生地在山中,开辟出不少能建房屋的平地来。
对于张狂云来说,相比层峦叠嶂的大山,这样依山而建的村庄,反倒更是奇景。
当然,他现在可没有赏景的心情;现在最急迫要做的,便是进入村庄,问问这是哪里,然后再找一个好心人家,让他二人借宿一晚。
好在这时也是天色刚晚,若静下心来仔细观看时,那头顶看似黝黑的天幕,还隐隐透出几分幽蓝。
甚至当张狂云翘首西望,看见还有几抹细细的残云,带着暗红的霞光,在远方低低的山峦边沿,宛如发光的鹅毛,在云空轻轻浮荡。
于是这时的村庄,还有好几户人家窗户里透着亮光。张狂云想了想,便在亮灯的人家里,找了房屋最多的那户人家,开始敲起门来。
“咄,咄,咄。”随着有节奏的敲门声,张狂云有些奇怪地发现,原本屋里还有些响动,自己敲门声一起,却忽然万籁俱寂,再没有一丝声响。
张狂云立即慢慢地抽出宝剑来,并朝白冰岚挥了挥手。
白冰岚见状,也把玄灵宗配给她的那把女弟子用的秋水剑,依样慢慢地抽出来。
仗剑在手,张狂云朝门里开口说道:“打扰贵家了,在下是迷路旅客,想问问下山的路径。”
此言一出,那屋内又沉寂了片刻,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声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找到我们村子的?”
听出话音里的害怕之意,张狂云刚才悬起的那颗心,略略放下。
他示意白冰岚,和自己一起收起剑器。
然后他面对门里,从容说道:“我们自洞庭潇湘而来,来东海之地游历,眼见这里山景清奇,便入山游玩,没想到山重水复,林密路迷,不知不觉便走到贵村来。”
“哦……”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屋内便又陷入了沉寂。
不过和刚才不同,张狂云和白冰岚,都感觉到,有人在门板缝隙后面,朝他二人偷偷地观望。
没过多会儿,便听得吱呀一声,眼前的木门已然洞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颤巍巍地朝二人说道:“两位小友见谅,老汉山野小民,胆小心怯,一时未及开门,万莫见怪。”
说着话,他便做了个手势,请二人进门。
进屋之时,张狂云看着这位老汉,心中略有讶异地想道:“咦?虽然僻处高山,这老人家说话言辞倒是古雅清奇,倒和这座山场一样,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接下来的对谈,证明了张狂云这个想法。
从这位自称“丁老汉”的老人家口里,张狂云二人得知,原来这座东西峰对峙的大山,叫“天目山”;眼下二人身处的这座高山村落,正处在西边山顶之下。
因为地处高山,村庄常年笼罩在山云之中,便称作“云中村”。
这位丁老汉,名叫“丁传礼”,正是云中村的村长。
听丁村长说,云中村的村民,原本是中原的富户乡绅,后来因为经不起前朝官府的苛捐杂税、各种盘剥,便一路南逃,最后来到这天目山的西峰之上。
见这里与世隔绝,他们便开山凿路,费了好大的人力物力,才建起这座云中村。后来又经历几代的努力,终于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听他这么说,张狂云便理解了,为什么这个作为山野之人的丁老汉,为什么连普通的问候之语,也说得清雅不凡。
攀谈了一阵后,这位丁村长,见二人谈吐亲和,并非歹人,便也彻底放下警惕心,将自己的几个子女叫出来,和他二人一一相见。
虽然来自中原士绅之家,但毕竟僻处高山,这几个丁老汉的儿女孙辈,跟张狂云两人相见时,难免怯怯。
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张狂云细心地发现,在他们眼神之中的胆怯之情外,却还有些让他不解的东西。
对这样的东西,心中有事的少年,其实颇感兴趣。
于是,又攀谈了几句,大家没那么生分之后,张狂云便问道:“丁老丈,小子有一事不明,还请老丈赐教。”
“请说,请说。”丁老汉客气地说道。
张狂云便从容说道:“不知是否错觉,方才敲门时,似乎贵家颇为惊惧。现在见到诸位贵家老小,好似神色言语之间,仍有些怯怯,颇不合此地世外桃源之意。所以小子斗胆问一句,是否这云中村,别有什么隐情?”
听此问话,丁村长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张狂云又追问了几句后,好似忽然触动了他的心事,让刚才表现得还挺正常的云中村村长,忽然间唉声叹气起来。
“唉,不瞒小道爷说,幸好你俩现在来。若是再晚了几天,恐怕便入了魔窟了。”此言一出,不仅丁村长自己,他的那些子女们,也都满面愁容。
“魔窟?”张狂云心里一动,忙道,“是否刚才小子听错?为什么不是‘匪窟’,而是‘魔窟’?”
“就是‘魔窟’!”丁老汉激动起来,“你不知道,就在大半个月前,忽然有个可怕人物,自称‘夜魔’,身形高瘦如竹竿,穿一身乌黑长袍,面形凶恶,眼中更是好像有火光闪烁。”
“夜魔那晚差不多这时候,忽来小村,在村中往来呼啸,把所有人都惊醒。”
“当众人聚集在村中大空地,他便挥一挥手,竟有幽蓝鬼火漫天飞出,无论碰上什么东西,那东西立即起火烈燃,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我们小村小户,避世多年,何曾见过这个?当时大人哭小孩闹,乱作一团。”
“老汉我当时也很害怕,不过还是极力挪步向前,问他此来何意,究竟要钱还是要物——不怕贵客笑话,当时我们都想着,只要能把这个凶星煞神送走,他要什么钱物我们都筹给他。”
“那他究竟要什么?”张狂云有些紧张地问道。
“他要我们搬走!”丁老汉的脸上,变得有些绝望,“老汉没想到,乡亲族人们都没想到,这趁夜而来的凶星,竟然其他什么都不要,就要我们搬走!”
“呃?”张狂云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是让你们全村人搬走?”
“是啊!这点绝无差错!”饱经沧桑的老村长,这时候都有些失控地大叫道,“你说这是不是欺人太甚?无论要钱还是要物,我们都可以给;这云中村我们经营何止百年,别说故土难离,这云中村和别处还不同,是我们祖辈经历无数苦难、抛下无数血汗才建成,当初开山凿路不知多少亲族落崖而死,现在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叫我们搬走!”
看着激动的村长,一直没开口的白冰岚,忍不住问道:“村长老丈,会不会你对那个人的话,有什么误会?”
“不会有误会。”悲愤到极点的老村长,这时反而平静下来,用深沉的语气说道,“我们当时,也和你想的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误会了他的意思。”
“毕竟,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强人,会看中我们这个根本与世隔绝、没什么油水的穷山村的。”
“你说匪盗强人呼啸而来,刮些财货油水走,那也是可能的;但这么多年谁听说,他们想占一个穷山村的破村舍?”
“只是,我们只是稍微问了问,那凶人便放肆尖叫,毫无疑问地确认,要我们全村搬走,只留下这个村落。”
“他还明白无误地说,他那天心情好,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往山下搬破柜烂罐;如果一个月时间到了,我们还不走,他便要大开杀戒,把我们全村都屠了!”
说到这里时,屋里有几个丁村长的孙辈,已经满脸恐惧地哭了起来。
“丁老丈,恕小子直言,”张狂云若有所思地道,“这样凶徒,恐非人类。”
“是了!”丁老汉一拍大腿道,“不愧是九嶷山来的道爷!我们当时就觉得,这个夜魔如此凶悍癫狂,不太像正常人。”
“当时他恐吓要屠村,我们族中有血气方刚的后生汉子,闻言不忿,抄着镰刀锄头扑过去要打时,他一声尖啸,两只耳朵竟从毛发中穿出,尖耸如同猫耳,又手一扬,那手指前竟都生出尖锐的爪尖来,在月下闪着寒光。”
“可怜我们那几个后生才扑到近前,这妖人忽然腾身而起,身形快如闪电,如同鬼魅,几个纵跃,还没等我们看清,就重伤了那几个后生;等他回到原位冷笑时,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家,已经躺在地上,鲜血淋漓。”
“你们如果不信,他们几个现在还躺在祖屋里,卧床不起呢。”
听得此言,白冰岚沉默不语;张狂云则转过脸来,轻声对她说道:“恐怕这夜魔,便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妖族凶徒‘幽灵客’了……”
这时候,飘摇烛火中的老村长,满面皱纹的脸上,正是老泪纵横。
他带着无尽的悲苦,叹息道:“当年我们的祖辈,就是为了逃避前朝的苛捐杂税,才避到这里。本以为是世外桃源,没想到避开了官府,却没避开恶人。太爷爷他们往上那些祖辈们费心劳命建成的家园,就要毁于一旦了……”
丁老汉的话语,浸透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
本来张狂云以为,他跟自己说这么多,是不是见自己两人是九嶷山来的道人,便有意多说说,是不是想跟自己求助。
但现在他看出,这知书达理的老村长,更可能是已经被可怕的凶妖,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外乡人倾诉。
体会到这一点,感应到一屋老小泣不成声中蕴含的无尽悲伤,张狂云忽然间感同身受。
他想起了自己也很可能因为同一批凶妖,先后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和恩师,便能体会眼前这些可怜的村人,那浓重的绝望和悲伤。
想了想,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对丁老汉道:“老人家,不瞒您说,小子张狂云,自潇湘九嶷山而来,平素也修习符法,演练剑术,对御魔除妖颇有所得。方才听您所言,虽然那妖人张狂,小子不忿,愿为贵村拔剑相助!”
“张公子,你一片苦心,老汉心领了,只是……”丁村长踌躇片刻,苦笑说道,“只是我们并非没有请高人帮忙。”
“但这半个月来,他们中大部分人,完全不是凶人对手;还有几个竟然根本就是骗财骗色,拿了酬金,拐了村姑就跑,简直比那些妖人还可恶!”
“所以……老汉不是说你们不是端人,其实一看你们面相,便知是少年英杰;只是那些妖人力量实在太强,你们应该不是对手。”
“而先前我们找人帮忙的举动,已经惹恼了对方;他们恰好今早已放出话来说,若不是怕麻烦,早就屠村。”
“现在他们最后通牒,五天后让咱全村‘滚蛋’,还至少滚出百里地区。”
“这对咱们乡亲族人来说,绝对不能接受;很多族中老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出村外十里地去。”
“所以不瞒两位小贵客说,我等虽然力薄,已准备跟妖人拼个鱼死网破了!”
“虽然夜魔妖人法术高强,不信以我全村之人同心舍命,就没有一搏之力!”
眼见花甲之年的老人,满脸悲壮激愤的模样,张狂云大感震动之余,心下终究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