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法国公园的茶餐厅,林长枫跟邵俊上次接头的地方。
“说吧,这次让我替你们做什么?”
邵俊似乎总这样,一见到林长枫便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
林长枫却不说话,笑着从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两根“黄鱼”,用一张手帕包裹好,递给邵俊。
邵俊见了,就纳闷了。他冷笑了一声:“难道我是来化缘的吗?”
林长枫却表情淡然地说道:“一般合作的基础无非两种,一种是出于共同的理想,而一种则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至于前者,我想跟你之间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既然是因为后者,那就不能让你白忙活,也算是我们奇门的一点心意吧。”
“话虽然有点糙,理倒是这个理。”
邵俊轻轻掂量了一下手上的两条“黄鱼”,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但笑容里却隐隐透着一丝敌意。
“放心吧,邵大人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出力的事,我们也一定出手援助的。”
“那就不必了。”邵俊连忙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忙可以帮,但仅此一次而已!”
“好吧,一次就一次。”林长枫温雅地笑笑。接着,便将偷天换日计划的大概部署告诉了邵俊:“我们需要你做的,就是这两天尽快在股市交易所附近找一栋房子,把内部改造成跟交易所一模一样,行动当天再派几个人帮我们在街头设卡。”
听到林长枫口中的计划,邵俊内心竟莫名其妙泛起一阵涟漪。他的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烟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唐焯仁、顾养年、白璐瑶,他们的形象,他们的风度和谈吐,跟自己在各类卷宗中所看到的奇门中人似乎不太一样,跟自己平日里所接触的那些清朝官员更是相去甚远。
而更让邵俊感到恐惧的是,很多时候,他怕接触这些人。但是,骨子里又有着一种愈来愈加强烈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绝非好奇那么简单。
“房子找好了告我一声。单我买了!”
林长枫站起身来,用手理了理衣服,信步走出餐厅。
大幕即将掀起,所有的行动准备都在紧张展开。
上海二马路上的众业公所内,顾养年、傅青衫、白璐瑶和邵俊等人吃力地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过目不忘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他们今天来的目的各有不同。顾养年、傅青衫和白璐瑶三人来此主要是熟悉交易所里的所有流程,并物色他们替换的人选;邵俊则是把这里所有的结构布局统统复制到脑子里,然后再粘贴到自己找的那座房子里。找这样一所房子对于这位振东洋行的少爷来说并不是难事,邵家在二马路上有很多房产,而且这些房子的从外形上看跟众业公所差不多,都是一幢幢红砖西式的楼房。邵家从其中挑了一幢大小规模跟交易所别无二致的,剩下的就是将房子里面按照交易所的格局重新装修。
此刻,邵俊的大脑就像一个速写笔,一笔一划在心中勾勒着交易所的草图:绝大多数人都挤在一个椭圆形的类似音乐厅的池子里。和音乐厅不同的是,池子里没有一张椅子,所有的人都站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用木料搭起的被大家称之为拍板台的高至人的胸口的硬木台子。台后的深色木板墙上嵌着横长方形的电光记数牌,时时刻刻跳动着红光的阿拉伯数目字。屋顶的天花板上,十余只风扇在懒洋洋地旋转着,屋里闷热得个个大汗淋漓。
他们几个走到了月楼上,身子靠着栏杆往下看,那所像音乐厅的池子里和拍板台上的动静一览无余。傅青衫等人把目光转移到了池子中央几个衣服外面套着红马褂的交易员身上。此刻,这些人正在池子里大声地吆喝着,同时不停做着各种手势。他们很快记住了其中几个人的衣着、相貌特征等,包括这些人说话的频率、手势的特点,以及敲桌子、揉鼻子、捋头发等一些细微的习惯动作。
在这些动作里,最难掌握的恐怕就是交易员的手势了,因为变化速度奇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交易场所内人声嘈杂,用手势报价便于交易。”常年居住美国的顾养年对股票交易比较了解,他怕傅青衫和白璐瑶看不懂,就一边做着手势一边为他们讲解。
“喊价的手势可分为买入、卖出、开仓、平仓和合约月份、报价。买入、卖出的手势是五指张开,当掌心向外时表示卖出,向内时表示买入。另一手握拳伸出拇指向下表示开仓、向上表示平仓。报数字时,伸出食指表示‘1’,伸出食指和中指表示‘2’,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表示‘3’,伸出除拇指外的四指表示‘4’,五指全部伸出表示“5”,握拳伸出拇指表示‘6’,握拳伸出拇指和食指表示‘7’,握拳伸出拇指、食指、中指表示‘8’,四指和拇指捏在一起表示‘9’,伸出拳头表示‘10’。这些穿红马甲的就是交易员,而黄马甲的是结算人员。马甲上面的号码是他们所在席位的号码,能对应到他们是哪个证券公司的。”
与此同时,图书馆的密室内,唐焯仁、廖南北、林长枫等人正围在圆桌前的一个沙盘前。
沙盘是上次救关在白朗监狱里的宋一手时用过的,只不过上面的模型如今变成了以众业公为中心的各类建筑,九江路、南京路、二马路,商场、邮局、饭店、人群,整个众业公所附近的地物地貌尽收眼底,在几个关键的路段和建筑上,都插上了色泽鲜艳的小红旗。
“从交易所到邮局必须经过二马路,行动时你就在这里。”
唐焯仁手拿着一枚棋子,边和廖南北说着话,边把这枚棋子放在了他刚刚所指的位置。
“楚达,你的行动位置是在这里。”说完,他又把另一枚棋子放到了沙盘上。
“那些金融买手步行返回交易所,一共要走二百二十步,那么,一手,你的行动位置应该是在这里。”唐焯仁接着又指着沙盘对宋一手说道:“你使用‘遮天蔽日’的时机一定要把握好,必须确保让这些人只走一百零九步,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引到我们预先设好的假股市。”
宋一手听了,默默点点头。
唐焯仁清楚,任何一次行动的成败往往取决于细节,没有细节上的精准,再完美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也正因如此,像这样的沙盘推演,他已经带着大家模拟了近百次,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让众人把每一个掐点占位、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形成习惯、养成自觉。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股“东风”是什么,唐焯仁并没有告诉众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清楚。
惊天大局即将开启,一切进入了临战状态。
几天后,终于等来了“东风”:唐焯仁托致公堂方面从美国政界高层得到确切消息:美国政府已下令对橡胶实行限制消费政策。而这个政策一出台,必将导致国际橡胶价格下降,带来的连锁反应将是橡胶股票股价大幅度回落。
这股“东风”是从西太平洋吹来的,因为远隔千山万水,古老的东方大地还未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几乎所有人还陷入在橡胶股市的狂潮中。
六月十八日晚十一时,距离行动时间还有十小时,图书馆唐焯仁卧室内。
“长枫,忙一天了,来陪师父说说话。”
月光如银,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映照出唐焯仁那张慈祥柔和的面庞。
此刻,他正微笑地端详着林长枫。眼前这个沉稳干练、柔中有刚的少年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而且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平时严肃、不苟言笑的唐焯仁内心觉得无比温柔,他既看中林长枫的资质天赋,更欣慰于他能够在这浮尘乱世中保持那么一颗纯净明台之心。
“这次来上海,我发现你大了,也确实成熟了。”唐焯仁和颜悦色地说道。
“师父过奖了,都是您平时教导有方。”好久没跟唐焯仁如此谈心了,林长枫刚开始还有些拘谨。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唐焯仁却摇摇头说道:“从那里在美国我们师徒一别之日起,你就已经出师了,后面的路都是你自己走的,跟为师没有半点关系。”
少倾,他又继续说道:“当然,这中间我一直都在暗处默默观察你、甚至考验你。为师发现,你是一个有‘个性’且有‘悟性’的人,你张扬极致的背后隐藏着忧世拯民、奋进求成之心。这一点,也是让我最欣赏的。”
唐焯仁说着,目光深邃地看着林长枫,里面写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子长大成人后的自豪与关爱。
“但很多时候,我感觉我们更像一个个在看不见的战线里孤军奋战的义士。我也说不清现在这样做是在螳臂当车,还是力挽狂澜。”林长枫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这样想也很正常。人在身处一片黑暗中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微不足道,但其实他忽略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信仰!”
“何种信仰?”
“家,国,天下!就像你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信仰。有了这样的信仰,就能为我们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灯火;有了这样的信仰,哪怕再大困难委屈我们也能承受;有了这样的信仰,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我一两个人在战斗,还有千千万万个跟我们有同样信仰的人,他们也在同黑暗抗争。”
林长枫感到有一股血液正在冲击自己的脉搏,打通了长久以来一直藏着心底某个阴暗角落里的梗塞,这个梗塞就是“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战”。
这时,唐焯仁悠悠问道:“长枫,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行动了,你将无所凭依,没有后援,无时无刻不要面对死亡的危险和考验,稍有不慎,就会自我毁灭。你怕不怕?”
“不怕。正如师父您常说的,干我们这行的,就要舍得牺牲!”林长枫斩钉截铁地答道。
“那就好。”唐焯仁点点头:“为师再给你一个忠告。”
“师父请讲。”林长枫嗯了一声,静静地看着唐焯仁。
“作为奇门之人,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怕死。而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谁也别信。甚至,包括我,包括你自己!”
“这……”林长枫似懂非懂,师父的话里好像暗藏玄机。
“现在夜魔还没现身,他是不是潜伏在我们这些人当中谁都不好说。所以,奇门中我只完全相信你一个人。”接着,唐焯仁突然压低了声音:“等这些行动结束后,你……”
唐焯仁与林长枫师徒二人彻夜长谈,屋内灯影闪烁,谈到兴起,不时传来彼此爽然的笑声。
此情此景,让正要回屋休息的白璐瑶和欧阳娜看了后似乎也被二人亦师亦友亦父的情感所感染,彼此相视一笑。
“长枫跟他师父感情真好!”白璐瑶随口说了一句。
“哎呦喂,有人不是前几天还哭着嚷着说再也不见了嘛,这会儿怎么又突然改口了,真是说变就变啊。”欧阳娜故意打趣说道。
白璐瑶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情不自已说漏了嘴,顿时小脸涨得通红:“我就是觉得他们师徒情深,随口这么一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吧。”
“你这随口一说可要早点说啊,不然人家又要借酒浇愁了。”欧阳娜说话跟她性格一样,总是快人快语。
“借酒浇愁?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白璐瑶关切地问。
欧阳娜却故意卖关子,只是嘿嘿笑而不答。
“你快说,他什么时候借酒浇愁了?”
“就不告诉你,急死你。”
欧阳娜说完直接向自己房间跑去,白璐瑶紧跟着她身后,不听追问:“你快说,快说呀……”
追逐嬉笑的打闹声,在图书馆的庭院里久久回荡,打破了静寂的夜空。
六月十九日上午九时,行动正式展开。
众业公所内,经过巧妙易容的顾养年、傅青衫、白璐瑶穿着红马甲,以交易员的身份出现在各自位置上。
而被他们替换的那三个人,一早刚出门就被几个不明身份者蒙上眼睛,强行拉进了一辆小轿车。此刻,他们已被五花大绑关在上海近郊的一所小木屋里,外面有五六个人把守。
股市开盘不久,大盘指数就从1000多点,跌到了500多点,跌幅近一半。
然而,一片深绿中,唯独橡胶股票依然保持坚
挺,兰格志公司股价325两,斯尼王股价248两,皮瑞克股价220两,卡鲁蒙蓬股价212两,祥茂橡胶股价196两,地磅公司的股价172两……这些股票的“K”线图走的非常鬼诡,每天都是心电图的走势,根本不理会大盘的涨跌,持续的小阴小阳,在202两的高位,做了一个超级大的平台。
对于这种“K”线图的走势,这些日子连续加班突击恶补股票知识的白璐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股票已经被资金绝对控盘了,绝对控盘,其筹码控制数量必然达到80%。才会在这熊市里,走出如此特立独行的走势。
这些橡胶股票,正是那些妄图搞垮上海金融的洋人的得意之作,他们开创了一个新金融模式,低位建仓,拉升股价,再在高位将股票抵押给其它金融机构,再拿抵押的钱,又去收购一家上市公司,如果反复,最后,由开始时的一只鸡变成了一群鸡。
而他们的投入自始自终只有最开始时的一只鸡。一个泡沫就这样吹出来了,接着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泡沫。
今天白璐瑶他们要做的,就是把洋人的这些耀眼的泡沫一个个给戳破,让他们最终败得血本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