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唐焯仁在训斥自己的徒弟,一个个也都不好吱声,而这里面最心疼的恐怕要数白璐瑶了。下午被林长枫一席话气昏了头,根本没有心思好好想想他说那番话的用意。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被唐焯仁知道了,直到他今晚突然出现,白璐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林长枫的心思。有那么一会儿,她恨林长枫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自己这一切,哪怕是两个人合演这出戏也好啊?而此刻,她更恨自己,恨自己被歇斯底里的情感冲昏了理智,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被师父责骂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
“哎呀,大哥,你也别数落林老弟了。”
终于,一向寡言少语的楚达打破了沉默:“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想看,当时除了那个法子,还有其他别的方法能把老子给逼出来吗?”
顾养年见状,也趁势跟楚达开起了玩笑,以此缓和一下现场略显尴尬的气氛:“是啊,你这身硬骨头岂是几个当差的就能轻易抓住的。林老弟这么做,也就等于让你提前热热身了。”
众人听了,也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见大家都在给林长枫打圆场、说好话,唐焯仁也就不再继续追究了。其实,唐焯仁打心眼里并不想训斥林长枫。他一手把林长枫从小带大,内心早已把这个后生当作了自己儿子。正所谓知子莫若父,对于林长枫的为人品性,他自然清楚。而对于林长枫的能力,通过这段日子的考验观察,也是颇为满意,甚至在某些方面,这小子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当然,唐焯仁是一名严师,严师就要有严师的样子。尤其是在奇门众人面前,有些话该讲的还是要讲,该说的还是要说。今天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讲给林长枫一个人听的,倒不如说是在提醒奇门众人的:身为奇门人,一定要有风骨,有担当,有胸怀,有大局。
昏暗的灯光下,唐焯仁叼着雪茄,面貌变得渐渐和蔼起来,他把自己到上海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向众人娓娓道来,一股浓浓的烟草香味在屋内渐渐飘散开来。
原来,唐焯仁早于跟革命党人约定接头时间前一周就已动身出发。正是在这提前短短几天的行程里,让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个秘密也促使他改变一切部署安排。
“五月花”号邮轮,一个豪华包间内,唐焯仁正坐在书桌前,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眉头紧锁地翻阅着当日的报纸。
书桌上放着厚厚的两叠报纸,一叠为外国报纸,有英语报纸、法语报纸、德语报纸、俄语报纸。另外一叠为华语报纸。这些报纸朝上的一页上有一块报道都被唐焯仁用红笔给圈了起来。这些圈起来的部分,尽管从内容上来看,不论是外文报纸,还是华语报纸都是一样,可不同的是,外文报纸报道的内容关键词与华语报纸报道的内容关键完全相反。
英国《泰晤士报》报道:“英国本土、印度等地由于病虫害的原因,橡胶大幅度减产!”
法国《费加罗报》报道:“由于降雨量的关系,今天法国、德国、奥匈帝国等欧洲大部分国家橡胶产量相比往年大幅度下降!”
除了这几份报纸之外,其他如德国报纸、俄国报纸都报道了与橡胶减产有关的报道,尽管这些报道所用的篇幅很小很小。平常人看报纸根本不会注意这样一个消息,但是平时比较喜欢从报纸上研究问题的唐焯仁在看报过程中注意到了其中的端倪。
而这个端倪就在于,与这些外文报纸恰恰相反,华语报纸大多数文章连篇累牍渲染位于中国南部的琼州,橡胶生产旺盛、长势喜人,收成获得大丰收,云云。
早在出发前,他就听闻国内特别是上海,最近一段时间橡胶股票炒得特别厉害。有时候一支橡胶股票的价格在一夜之间上涨好几倍,造成了不少人在一夜之间暴富,这个情况也让上海滩的人们对橡胶股票越发看好和热衷参与其中。
对一切保持兴趣和怀疑的唐焯仁又仔细浏览了一下几张国外报纸的经济版块,透过公布的股市信息发现,国际上橡胶的价格涨幅远远没有国内股市涨得这么疯狂、这么恐怖。如此看来,这个股价有很大的水分存在。而且,从这些股价升高的情况来看,上海滩的橡胶股热度已经升高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了。
唐焯仁决定出去透一透气,他来到了邮轮的小酒吧,那里是洋人聚会的场所,也是各种信息的来源所在。
酒吧里大多是西装革履的洋人,他们端着酒杯,或站着、或坐着、或依靠着吧台,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英语高谈论阔,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中国人的存在。
“听说了吗,英国人和法国人已经准备联合起来跟我们伟大的美利坚对抗。”
“对抗什么?难道又要发生世界大战了?”
唐焯仁坐在了离吧台不远的一张空桌上,他要了杯红酒,假装在看报纸,耳朵里却一直听着吧台边上,一高一矮两个中年外国人的对话。
“的确是世界大战,不过这次战场是在中国的股市。”
“股市?”
“不错,橡胶股票。”
“这个我知道。听说现在橡胶股票搅得上海滩像发高烧似的,空气里灼热得点上一根火柴就会燃引冲天大火。”
“虽说这橡胶股票是英国人掘到了第一桶金,但中国这么大一只肥羊,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他们独吞了。”
“的确,说这英国人现在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啊。可这橡胶股票真像英国人说的那么回事吗?”
“美国领事馆刚从日本人那得到一份绝密函件,其中提到,据他们探访的几个去过琼州的香港人说,那里除了椰林,根本没有一棵橡胶树。”
“啊!这么说,一切都是假的!”矮个的洋人听了后险些叫出声来,脸上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嘘——”高个洋人赶快把他制止住,扭头警觉地看了一下身后,继续说道:“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
“那我们干嘛还要趟这个浑水?让英国人和法国人自己去玩就是了!”矮个洋人有些不解。
“说你蠢还真蠢!任何高回报都是建立在高风险基础上的。既然英法两国能玩空手套白狼,我们就不能玩吗?别忘啦,当年攻打中国时,这英国人和法国人就捷足先登,把好吃的肉都分了,只给我们留下了些汤汤水水。这一次,再不能便宜他们了。”
矮个的洋人终于茅塞顿开,连忙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从英国人和法国人手里分一杯羹?”
高个洋人不假思索说道:“这还不简单。他们英国人和法国人合作,我们就和东洋人合作。”
“东洋人,你是说日本人?他们不也是东方人嘛,可靠吗?”
“这个你又不懂了。中国有句俗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日本人虽然跟中国人同文同种,但他们怎么可能容许自己身边多一个强大的对手?所以,面对中国的衰败,他们一直都装得若无其事地躲在角落里窃笑,等着看好戏,以伺黄雀在后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们能轻易放弃吗?”
“不错,不错。”矮个洋人冷笑道:“就让那些被钱迷住了眼睛的中国人自己倒霉去吧!”
“来!Cheers!”
“Cheers!”
两个洋人的对话,听得唐焯仁心惊肉跳,他不动声色地喝完杯中的酒,离开了酒吧,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
台风来了,海面上刮起巨大的风浪,硕大的邮轮随着风浪剧烈摇晃。而此时此刻,在唐焯仁看来,上海也将发生大事,就像这天气一样,另一场更可怕的台风恐怕就要登陆上海滩了。而一旦股市的风暴来临,不仅将彻底搞垮上海的金融,甚至对于当今整个中国的经济都是致命一击,真到那时候,即便革命党推翻清政府、建立新中国,中华民族恐怕将很难再站立起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下码头,唐焯仁便急急忙忙赶到了离外滩不远的众业公所。
每天,这里几乎都是全上海万众瞩目的焦点,是最拥挤最让人心动的场所,也是许多一夜暴富神话的发源地。这里的每一个动静,都会给整个上海滩造成剧烈震荡。
而今天跟往日不同的是,不仅里面人潮汹涌,门外面也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大群人。一个洋人正站在一个高台上夸夸其谈讲着什么。
洋人个子不高,戴着夹鼻眼镜,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脸颊瘦削,眼镜像死鱼眼睛鼓鼓的呆呆的。他先举着一幅画有一片橡胶林的画图,对大家说:“你们所看到的,是生长在热带亚
热带的美丽植物,它们不仅美丽,而且产生的一种乳汁,是用途非常广泛的原料。”接着,他放下图画,又拿起一块生胶说:“这是生胶,只要放进一种原料,就会变得像女人一样柔软。”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唐焯仁突然大声问道:“先生,我们不仅仅想了解橡胶的用途和橡胶业的前景,也不仅仅关心生胶像石头般硬,橡胶树是如何之美。我们最想了解的是你们在琼州何处种植了橡胶树,橡胶园的面积有多大,橡胶树的生长情况又是如何。先生,我想这不是什么机密,你应该答得出来。”
周围起了一片附和之声。这位洋人有些窘迫,他没有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话锋所指,可听不出是随口之言,而是有备而来的。
“橡胶园有多大,并非是我管的事情。但据了解,这个岛屿的沿海平原的地方都种上了橡胶树。我毫不怀疑,十年后琼州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橡胶园。”
“你在撒谎!”
唐焯仁咄咄逼人地说:“先生,你亲眼见到了琼州的橡胶园了吗?你能担保你们真的在那里种上了橡胶树了吗?你能保证你们所说的一切不是镜中花水中月吗?”
那个洋人被逼得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人?竟敢到这里捣乱。请你立刻给我滚,我不欢迎你这种无理取闹的家伙!”说到这里,他拿起桌上的一只铜铃摇了摇,两个人高马大的红头阿三走到唐焯仁身边,欲将他赶走。
唐焯仁挣扎着说:“先生,你刚才说过科学不说谎之类的话,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敢据实回答我的问题?为何还要一反常态赶我出去?你能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吗?”
洋人蛮横地说:“你竟敢扰乱我的宣传,我拒绝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你这个野蛮的中
国猪!”
“这是你不敢,因为你心中有鬼。”唐焯仁反唇相讥,“我看你就是粪堆里的一条蛆,又钻又滑的一条肥蛆!”
围观的人也一片哗然,纷纷指责洋人侮辱中国人,用如此刻毒的话辱骂人,一些愤慨不已的人走上前去,将那个洋人团团围住。洋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咆哮道:“去!去!滚开!”
红头阿三强行抓住唐焯仁的肩膀,粗暴地硬是将他往人群外面推。唐焯仁抓住红头阿三的手轻轻一掰,对方顿时痛得嗷嗷直叫,跪下身来。然后,只见他飞起一脚,直接踹中了那个洋人的额头,洋人立刻仰身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好!好!打得好!”
人群里传来一阵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唐焯仁推开了簇拥着自己的人群,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屋内烟雾袅绕,唐焯仁的这段经历听得人热血沸腾。他们既为西方列强妄图榨干中国人身上最后一滴血的险恶用心而义愤填膺,同时也为唐焯仁那种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而深深折服。当然,也有人听了后无动于衷,在他们看来,洋人利用股票打击中国经济这样的事离自己太远,反正自己也不玩股票,天塌下来也不会砸到他们身上。
“我当时意识到,当务之急,就是想方设法阻止那些吃肉不吐骨头的洋人妄图利用股票摧毁中国经济的阴谋得逞。可我后来发现,因为携带着巨款,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清廷盯着我,日本人盯着我,更让我惊讶的是,连夜魔也盯上了我。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再实施任何行动,只能把长枫推到了前台,而我躲在暗处策应。”
唐焯仁深吸了一口雪茄,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长枫一眼,继续说道:“后来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从我中枪后失踪,到把长枫引到图书馆发现羊皮古籍,再到法国领事馆发现那份秘密协议,我全盘计划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大家尽早发现并阻止洋人的那个惊天阴谋。”
就在大家都陷入一片沉默时,楚达的耳朵突然轻微动了动,他听到了图书馆顶部的天窗上传来极其细小的沙沙声。只见他右手轻轻一挥,一件几乎跟绣花针一样大小的利器便向上飞了出去。天窗的玻璃瞬间破裂,就听“啊”一声惨叫,一个人影从上面重重摔了下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邵俊。原来,邵俊早就悄悄潜伏进了图书馆,从林长枫晚上回来开始,就一直趴在天窗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刚才唐焯仁所讲的一切他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哟,邵大人什么时候也成了梁上君子了?”林长枫打趣道。
还好邵俊有一身硬功托底,换作常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估计早就一命呜呼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反唇相讥道:“林警官天天说配合我抓革命党,没想到抓到最后都跑你这儿来了。”
林长枫见状,转而正色道:“邵俊,刚才我们的说一切你可能也都听到了。现在抓捕革命党的事小,怎样拯救上海的金融股市才是大事。”
邵俊却冷笑着说:“请你别再拿我当三岁小孩了。靠你们几个就能去救上海金融,简直是笑话。难道我们大清国没有律法吗?难道我们的清政府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洋人把自己的经济搞垮吗?”
“哈哈哈哈!”林长枫听了后突然大笑起来,旋即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狠狠地甩到了邵俊手上。
邵俊接过来一看,脸色顿变。原来,这是一封兵备道徐宝山写给英国商人夏维尔的信,里面白纸黑字讲得很清楚,作为地方父母官,他将竭力给各家商行施加影响,让他们购买英国人的橡胶股票。而他也同时希望,英国人在回报自己的利润上再追加5%。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说的清政府,这就是你们那些口口声声为民做主的清官。中国为什么现在这么弱?就是因为这些朝廷的蛀虫,在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只有钱,从来不会去考虑什么国家兴亡、什么百姓生死。指望他们这帮人,能制止那些洋人吗?能救得了中国吗?你还是快醒醒吧!”林长枫语气激动地说道。
邵俊突然觉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上层高官与洋人合流,金权一体,彼此绑在同一个利益链上,靠这样的一群贪官,中国这艘千年老船焉能不沉?
此刻,他很后悔,自己今晚真不该来。
邵俊彻底寒心,他面无表情,正要向门外走去。
突然,林长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诚恳而坚定地说道:“留下来吧,我们需要你。”
邵俊停了下来,他沉默片刻,竖起一跟手指,低沉说道:“一次,仅此一次!”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