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后，林长枫在不经意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这里已经被包围和监视了起来。这领事馆里里外外都布满了宪兵和便衣。
鬼冢大义走在前面引路，林长枫拎着药箱紧随其后，两人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有几个满脸警惕的日本特工在游荡。
穿过走廊，来到一个相对独立的院子里，门两边各有一个便衣在站岗。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林长枫并审视着，鬼冢大义连忙向他们解释：“这位来给王大林看病的医生，田中先生批准的。”
其中一名特务仍然很认真地检查了林长枫的良民证和随身携带的药箱，又一言不发的闪在一边，让他们进去了。
推门而入，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雪茄味淡淡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门若有所思。
背影转身之际，林长枫终于看到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林森！他险些有点忍不住从心底喊出来。
他突然感到很奇怪。尽管此前自己在心里，不知已经把这个人骂了多少遍，甚至在梦里已经一枪把他干掉了，可当这个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自己所有的恨意似乎瞬间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疑惑，还有少许的激动。
林森显然也认出了林长枫，即便此刻的林长枫已经做了伪装，但还是逃不过林森的眼睛。林森不动声色，此时此刻，他竟像不认识一样，面无表情地问了声，“你是谁？”
鬼冢大义在一旁解释道：“陈大夫拉肚子来不了，让他的助手石枫来给你看牙。”
林森吸了口雪茄，看了一眼林长枫，微微笑道，“哦，原来是石大夫，给您添麻烦了！”
林长枫也笑着道：“没事，应该的。”
说完，扭头转向鬼冢大义，“鬼冢君，谢谢您亲自带我过来，今天能够认识您，真是荣幸之致。”
鬼冢大义微笑着也有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石先生客气了，能在中国遇见您这样的一位日本通，是我的幸运。以后，我们一定要常联系。”
“好的，一定的。”林长枫笑着若有所指的说道，“我还等着鬼冢君回日本探亲时，带我去你们大阪故地重游一番呢！”
“哈哈，你这家伙。”鬼冢大义心知林长枫所指故地重游的意思，他拍了拍身旁的林长枫，“好吧，不打扰你给王先生看病了，我先走了，有事叫我。”
林长枫笑着也学日本人的样子，弯了一个九十度的腰，“鬼冢君您忙，好走！”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了林森和林长枫。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二人四目相对，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彼此。
过了一会儿，林长枫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明知故问道：“王先生，您的牙是哪里不舒服啊？”
“嗯，我的药吃完了，这牙齿最近又开始疼了，连喝水都感到凉飕飕的。”林森说着用手指了指嘴巴。
“那麻烦您先坐下，我再帮您看看。”林长枫彬彬有礼道。
林森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林长枫走上前去，从药箱里拿出一套器械，装作给他看牙的样子，俯身在林森耳边说了一句：“你让我们找的好辛苦啊！”
“从你踏入江湖之日起，我就告诉过你，眼睛所看到的未必都是真相，真相只有一个，只能靠你自己去求解，在这个过程中，你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林森压低声说道。
“那我应该相信你吗？”林长枫冷冷问道。
“是的，你不应该相信我，因为我骗了你。”林森注视着林长枫，眼神里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不仅骗了你，还骗了奇门所有的人，骗你们把橡胶股票的那笔巨款交给了我。”
“亏你还记得这些，亏你还记得奇门。”林长枫冷哼了一声，内心无比悲愤地说道：“当初，也是你把我带入奇门的，你是怎么教导我的，你告诉我，一旦身入奇门，就没有虚伪的仁义道德，没有假惺惺的道貌岸然，更没有兄弟间的尔虞我诈，唯有抛头颅、洒热血，生死罔顾，为国为民。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一次次地欺骗我们、利用我们甚至出卖我们，一次次地把我们引入险境、逼到绝境，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那点肮脏的臭钱吗？难道一切的道义，兄弟们的性命，还有我，我和你之间的父子之情，在你的眼里都一钱不值吗？”
林长枫说着说着，眼眶竟有些湿润了。这些话如鲠在喉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很久了，今天，他终于能够像决堤的长江黄河一样，毫无保留地把这一年来自己内心的苦闷、憋屈和不解在这个道貌岸然的人面前统统发泄出来。
林森轻轻推开林长枫，起身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轻叹了一口气，心静如水地说道：“长枫啊，长枫，你还是不了解我呀。你跟了为师这么多年，情同父子，为师是个怎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别人看不懂，你难道还看不懂吗？”
林森的这番话尽管让林长枫感觉有些意外，但他仍然冷笑道，“事到如今了，你还在演戏给我看。”
“我没有演戏。”林森有点激动地小声辩解道，“我现在可以实话告诉你，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提前布好的一个局。”
“什么局？”
“一个一石二鸟的局！”
“你不要告诉我，又是为了跟日本人斗。”
“正是！”
“真的吗？可我看你现在可是日本人的上宾啊，身居领事馆，外面还有那么多特务在保护，怎么看也不像是要跟人家斗的样子嘛。”
“长枫，你听我从头到尾跟你细细道来。等我讲完，最后要杀要剐，悉听君便。好吗？”
林长枫冷冷地看着林森，尽管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心中确实已经流露杀机，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淡淡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
“长枫，我知道，你一直在为那日在吴淞口岸的太古货轮上我朝你开的那一枪而纠结，可你想过没有，凭我的枪法，想叫一个人死的话，还会让他有机会有再有活下来的可能吗？而且想必事后你也会发现，打你的那发子弹是减少了装药的软铅鼠弹吧？”
林长枫心里是清楚的，林森的枪法如神，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而且那颗软铅鼠弹的威力他也知道，一般只能伤人却不会置人于死地。想到这，他心中稍稍有些释然，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长枫，你要知道，那笔橡胶巨款、还有那笔致公堂捐给革命党的钱加起来虽说数目不小，但它对于整个民族和国家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巡防衙门，他们都虎视眈眈觊觎着这笔巨款，只要我一放出风声，他，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一定都会把眼睛死死盯在巨款上。更重要的是，我们奇门内部还有一个最大的隐患没有解决。”
“最大的隐患？”林长枫皱着眉头，想了想，“你是说夜魔！”
“不错。”林森点了点头说道：“我上次在太古号上留下的纸条写得已经很清楚了，夜魔确实就在我们奇门中间。他为了羊皮古卷，会不择手段。如果让夜魔得逞，那么我们整个奇门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晚了。所以……”
“所以你为了把夜魔从水里面给逼出来，故意混淆视听，把水搅浑，那日在货轮上开枪打伤了我，这样一来，至少让夜魔陷入了逻辑思维的死结，对自己的行动有所顾忌，因为他始终猜不透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林长枫没等林森讲完，就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然后，你又选择了跟刚到上海时一样，突然人间蒸发。”
“哎！”林森由衷叹道：“你能明白为师的苦心就好。要知道，那日在货轮上向你开枪，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这样，才能够把这出戏给演像演真。只是，难为你了……”
这段日子以来，林长枫在经过一段痛苦的挣扎之后，静下心来，冷静地从头到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复揣摩，回想，分析了好多遍后，心里面总是隐隐觉得林森的消失以及开枪射伤自己，一定是另有隐情。但是，不管怎样，自己还是想找到林森，想当面听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此时此刻，林长枫心中的疑团基本都已烟消云散，可是，他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就是林森为何要投靠日本人？
看见林长枫沉默不语的看着自己，林森显然洞穿了他的心事，“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日本领事馆，跟日本人合作？”
林长枫点了点头，“是啊，这个你总该也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林森淡然一笑，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日本人多狡猾，想必你也是清楚的。我需要赢得他们的信任，只能假意跟他们合作，这样才能让他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他们一个个都引进我设的局，从而彻底扼杀他们的阴谋诡计。而我开枪射伤你，就相当于给他们递了一个‘投名状’，让他们信以为真，以为我是因见财起意、利欲熏心才背叛奇门。”
说完，林森又掏出一根古巴雪茄，只听“吧嗒”一声脆响，林长枫手上的打火机早已凑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