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冤家路窄。白璐瑶向法租界巡捕房报案不久,林长枫就带着几名巡捕连夜赶来了。
一见到还在恐惧之中的白璐瑶,林长枫不忘奚落两句:“怎么样?不让我来,我还是来了。”
白璐瑶给了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来了又怎样?还真以为自己是神探。”
“是不是神探,你迟早会知道的。”说完,林长枫直接走向了后面空书架旁尸体躺着的地方。
图书馆的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亮了,若明若暗的灯光照射在尸体苍白而有些惊惧的脸上。
死者是位女性,二十多岁左右,从面部表情来看,死前好像受到过极度的惊吓,瞳孔张得大大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穿着的碎花裙子上沾满了尘土,就像跟谁在地上扭打过一样。死者的鼻孔里流出大量的血,地上有一滩已经风干的血迹。林长枫蹲下身来发现,死者的双手静静地摆放在胸前,几个指甲里都残留着深深的血迹,似乎拼命抓过什么东西。而死者的脖子上,有好多深浅不一的凹痕。林长枫仔细观察了一下凹痕的大小,基本上跟死者的手指吻合。
“难道死者死前自己用手在掐脖子?”林长枫眉头一紧,他突然想到了几日前自己刚刚接手的“鬼杀人”。据目击者称,那位银行家也是像这样用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最后把自己给掐死了,难道这又是一起“鬼杀人”?
满腹狐疑的林长枫走了出来。白璐瑶和欧阳娜正沉默不语地坐在院子里,神情有点恍惚。
“对不起,两位小姐。有些问题恐怕还得麻烦你们二位一起随我到巡捕房核实一下。”
“凭什么!在这说不就完了,凭什么跟你到巡捕房?”旁边的欧阳娜情绪好像有点激动。
“凭什么?!”林长枫顿了一会儿,尔后一本正经地说,“好,那我就来告诉你们,凭你们是今晚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同时,你们还是本案的最大嫌疑人!”
“可笑!荒谬!”白璐瑶冷笑了一声。
林长枫见状,继续说道:“别不信。你们想想,从目前案发现场来看,除了死者,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在。那么请问,谁能证明这死者的死跟你们无关,不怀疑你们还能怀疑谁?”
“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白璐瑶铿锵说道。
“清不清白,岂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林长枫不依不饶:“如果人人都清者自清,那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什么?”
“说得好!说得好啊!”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正八品清朝官服的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边走边说道:“不过,林兄刚才只讲对了一半。需要证明这两位小姐清白的确要靠警察,但不是靠你们法租界的警察,而是靠我们巡防衙门的警察。”
“你怎么来了?”林长枫不解地问。
“我怎么不能来。”邵俊当仁不让地说:“这图书馆地处法租界与界外中轴线上,你们有权来办案,我们收到线报,同样也能来办案。”
林长枫明白了,这就是巡捕房里的人常说的两界交叉地段,也俗称灰色地带。这也是上海租界多年发展后形成的一个极具地方特色的格局。
上海一开始是三个租界,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后来英、美租界并成一个租界,叫公共租界,上海就有了两个租界。天长日久,渐渐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格局,叫作“一市三治四界”。所谓一市,就是一个大城市,大上海;所谓三治,即三个政府,一是公共租界,就是苏州河南北、延安路以北的那一大块地方,二是法租界,三是华界。华界包括两边,南市这一块,还有闸北这一块。三个政府、三个法律,从衣食住行到日常工作,很多内容和规则都制定的不尽相同,就连供电电压也不一样,有115伏、也有220伏的,有的地方甚至连电车轨道也不一样。
林长枫曾经专门做过一次实验,他从闸北华界地盘通过公共租界然后到南市,居然要换乘三次车子。而且黄包车的执照也不一样,每一个区都有自己的执照。一个黄包车夫至少要具有两张执照才能够过去。否则,车夫只能在这个小区里面拉。除此之外,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法律也不一样。在华界里认为是罪该杀头的事情,到了租界里说这是你的民主权利。你在租界里面,如果骂清朝政府,没有关系,但如果是在华界里面骂,那就极有可能被抓起来。也正因此,当时许多革命党人都跑到了租界。
如果说,不同的法律,在不同的国家,或者说在同一个地方,但只要当中有不可逾越的界线,那么影响相对来说还比较有限。可当时的上海,有很多类似图书馆这样,处在各界都可以管、也都可以不管的中轴线上。居住在这些地方的人,鱼龙混杂、成分复杂,处理这里发生的案件,很容易扯皮,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纷争。各方经过数次交涉后无形中也就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只要不涉及自身利益,彼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久而久之,这些地方就成了既不是白、也不是黑的灰色地带、犯罪分子的法外天堂。
有一次,林长枫到八仙桥去办案。那个地方就是公共租界、法租界交界的地方,也正因此,发生犯罪事件的频率比较高。当时来到桥上面,就有两个租界的人正明目张胆地在上面进行毒品交换。看到巡捕们从法租界那边来了,早就有人从法租界那边发来信号,那些罪犯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从桥上跑到了公共租界,因为他们知道,巡捕是不能够越过桥来执法的。换而言之,如果巡捕从公共租界这边来,这边也会发出信号,罪犯们自然就会跑到法租界那边去。如此一来,桥上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大家都可以管实际上却又管不到的地方。
“此案涉及人命,关系重大,谁来主导侦缉办案,也不是你我现在能定的。还是先请这两位女士把整个事情的经过给我们讲一下吧。”林长枫顾左右而言他,巧妙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又把焦点转向了白璐瑶和欧阳娜。
邵俊也不便坚持,只好随声附和说:“好吧,那就先请二位女士给我们讲一讲事情经过吧。”
“那,我先说吧。”欧阳娜跟白璐瑶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原原本本道出了自己晚上在图书馆里整理书籍时所遭遇的经历。
“小姐,你说有人要杀你,那人长什么样、有什么体型特征?”林长枫不失时机地问。
“当时一片漆黑,我是听到书架那有响动才过去的,然后,然后就看到一个影子,不,是一双眼睛,好像也正盯着我看。我吓得拔腿就跑。”
“你说的那个影子追上来了吗?”邵俊接着问道。
“不知道,我当时只顾往大门逃跑,没敢回头看,一到门口就撞见了璐瑶。”
林长枫喝邵俊同时又把目光转向了白璐瑶。
“大概是晚上10点30左右吧,当时我屋里的灯也突然一下子灭了,我刚准备躺下睡觉,就听到外面的求救声。”
“从哪儿传来的?”邵俊问。
“是从图书馆方向。”白璐瑶看了邵俊一样,接着说,“我从房间里拿了支手电筒就急急忙忙赶来了。一进门,正好碰到娜娜边喊救命边慌慌张张往外跑。”
“从你房间到图书馆,大概要花多长时间?”邵俊插话问道。
“嗯,大概三分钟左右吧。”白璐瑶沉吟片刻回答。
“好的,你碰到这位女士后,又发生什么了?”邵俊接着问。
“娜娜告诉我说有人在后面追她,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个黑影从窗户外跳走了。当我跑到窗户边时,什么也没发现。”
“黑影什么模样?能具体描述一下吗?”这时,林长枫站在一旁忍不住插话了。
白璐瑶没好气地回答:“跟你一样!”
“小姐,没谱的事别乱说啊,我可担当不起。”
“那你怎么不说自己问得问题没谱。天这么暗,而且对方动作很快,我哪能看清黑影的模样。”白璐瑶反唇相讥。
“那么接下来你们又干什么了?”
邵俊的声音,有一种特有的质感,让白璐瑶听了感觉心里踏实、安全,她好像也更愿意回答邵俊的提问。
“我和娜娜一起去书架那边,想看看那个黑影在找什么。结果就在最后一排空书架下发现了小玲尸体。”
“那位叫小玲的死者,在图书馆工作多久了?”邵俊问。
“去年刚来的。是我让她过来一起帮忙的。”说到这,白璐瑶眼圈有点红了:“早知道,我当时就不应该让她来图书馆上班,都怪我。”
邵俊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丝织帕巾递给白璐瑶,说:“那她家里有什么亲人没有?”
白璐瑶接过帕巾,摇摇头说:“好像没有。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她的。”
“哦。”邵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回头去看,却不见了林长枫的人影。原来,林长枫这会儿正带人准备把死者的尸体运回巡捕房。
“放下!放下!谁让你们抬走尸体的?”邵俊猜到了林长枫会先下手为强,立刻跑了过去。
两位跟林长枫一起来巡捕正准备搬运尸体,一听这话,面面相觑,只好又把尸体缓缓放在了地上。
“怎么不能搬?”林长枫用不容商量地口吻说,“邵俊,我告诉你,这里虽说是法租界跟华界的中轴线,但我有充分理由怀疑这起案子跟几天前在法租界发生的‘鬼杀人’案件有关联,所以由我们法租界来处理这件案子天经地义。”
“‘鬼杀人’?笑话。”邵俊冷笑着说,“我说老同学,你可真是健忘。前两天,你不是刚为这件事特地跑来找我吗?难道几天不见就忘了,前两起‘鬼杀人’案都是在我们华界地盘发生的。”
“你这么讲倒还真提醒我了。前两件案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可你们衙门至今都没破案。难不成在这起案子上你们就能破得了?我看你还省点力气,帮你的大清国去抓革命党吧!”林长枫当仁不让。
“能不能破案不是你说了算的,即便我破不了案,也轮不到你来提醒我。总之,这起命案发生在华界,就该由我来办!”邵俊边大声说着,边用手指着地上的尸体。
这时,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走近死者的尸体,付下身去。可能是刚刚挪动了尸体的缘故,死者的嘴角处竟流出了鲜血。
新发现也让林长枫忘记了争吵,他凑近了死者的脸庞,用镊子轻轻撑开他的嘴,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死者的口腔,血是从喉咙里慢慢渗出来的,好像有一段线装的物体堵在了喉咙口。林长枫用镊子夹住物体的一端,慢慢往外拉伸。
“出来了。”原来是一根足有20多公分长的水草,上面沾满了血迹。
怎么会有水草?难道是溺水而亡?可这里只有几排空旷的书架,图书馆附近既没河、也没有池塘啊?
“难道死者是被凶手杀死后搬来的?”邵俊喃喃自语。
“不像。从死者的血迹来判断,她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小时。假设她是先被淹死然后再搬运到这里的话,那么先得把她的头发、身体和衣服都弄干,这个在时间上不太可能。而且,如果是淹死的,死者手上的血迹和脖子上的凹痕也不好解释。”
林长枫的推断,引发了邵俊的深思。
“这样吧,老同学,我们也不要为争个办案权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林长枫见案情蹊跷,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巡捕房最近刚从国外请来了一个比较权威的法医,他的技术我是亲眼见识过的。今晚不妨就让我先把尸体搬走,让法医好好鉴定一番。至于案子最后由谁来办,我们就第十九条规定来定夺吧,如何?”
林长枫说的“第十九条规定”,是法租界跟大清国为了避免因处理灰色地带上的犯罪事件而引发的纠纷专门签订的一项办案细则。其中第十九条规定:“对管辖不明确或者有争议的刑事案件,两地警方协商不成的,由共同的上级指定管辖。”
邵俊认真思考着林长枫的建议,他想,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如果真想破案的话,靠衙门里那些混饭吃的江湖游医是显然不行的。可以让巡捕房把尸体好好解剖一下做个比较细致的鉴定。自己只要向衙门讲明这件案子的重要性,到时不信还要不回办案权。
想到这,邵俊也不再与林长枫争辩,起身说道:“既如此,那就先让你把尸体带走。不过,这个案子我还是一定要办的。”
“后会有期!”
林长枫面带微笑,拱手相送,然后扭头笑看着白璐瑶和欧阳娜,说,“麻烦两位女士也跟我走吧,晚上要委屈你们在巡捕房蹲一夜了。”
白璐瑶和欧阳娜同时狠狠白了林长枫一眼,她们知道再跟这位混蛋警察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懒得理他了,到了巡捕房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