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肥胖的男人自称为奈兰。
而那位瘦削且已步入老年的男人名叫法斯顿。
至于他们的主人——也就是公司的董事长,正坐在房间深处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地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
这位董事长名叫阿尔弗雷德·达弗伦,是一位凭一已之力建立起这家公司的天才人物。
据闻,跑来通报我们到来的卫兵告诉了奈兰先生和法斯顿先生“救世主来了”的消息。随后,奈兰先生急忙赶来迎接我们,而法斯顿先生则赶去向董事长汇报情况,并试图整理好局面。
顺便提一句,奈兰先生与法斯顿先生是达弗伦董事长的顾问。
达弗伦董事长现年六十四岁。
虽然已是高龄,但他依然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蓄着同样精心打理过的唇髭,黝黑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锐利的黑眸,尽管面容严峻,却透出一种睿智的气息。
他显得非常不悦,但不清楚这份不满是对我们的到访还是对他周围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
当德森特拉为我们所有人做了介绍,并表达了礼貌的问候之后,达弗伦董事长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办公桌。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不要以莫须有的罪名让我的员工们陷入生活的困境!这绝不会善罢甘休!”
哦,原来他的怒气是冲着我们来的。
正当我暗自明白过来时,法斯顿先生与奈兰先生几乎要哭出来般地抱住他们的主人。
“您怎能对救世主说出这样的话!”
“请住手!请住手!”
这是什么状况?
通常来说,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先开始为自已辩护才对。
显然,我也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困惑的人,其他五人也是一脸不解。
我们暂时将似乎即将发出咆哮的达弗伦董事长搁置一边,迅速交换着眼神。
(他在为自已的员工考虑,看起来是个好人?)
图薇迪亚的眼神仿佛在这样说。
(似乎有隐情,我们应该听听看?)
德森特拉的眼神似乎在强调这一点。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先平息这场风波。)
科里乌斯的眼神中透露出无奈。
安娜贝尔、卡尔迪奥斯和我都默契地点了点头,于是德森特拉迅速转向董事长,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我已经多次提到,能否请您给我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呢?
我们并非前来指责贵公司。我们是为了了解并处理当前的情况而来——当然,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也可能采取一些较为直接的措施。”
德森特拉用玩笑般的语气说着这番听起来有些威胁的话,她像女王一般环视四周。
“站着说话终究不太合适,是否可以找个地方让我们坐下详谈?”
法斯顿先生面露尴尬,声音颤抖地看向奈兰先生。
“——为何没有请他们到接待室去?”
的确如此。我们自已也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
不过看看奈兰先生的表情,原因显而易见。
他当时一定是非常紧张。
科里乌斯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事先未做通知,实在失礼了。”
似乎这句话成了信号,奈兰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移到门口,挤出一丝声音说:
“……请允许我带路前往接待室……”
就这样,我们在接待室里坐定,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达弗伦董事长了。
接待室内摆放着两张面对面的三人沙发,中间是一张橡木茶几。
考虑到达弗伦董事长、奈兰先生以及法斯顿先生需要与我们相对而坐,很显然我们会有多余的人没地方坐。
意识到这一点,奈兰先生像一阵旋风般离开了接待室,片刻后带着三把相当简朴的圆椅回来了。
最终,图薇迪亚和安娜贝尔忍不住上前帮忙搬椅子。
进入接待室后,从左边依次坐着法斯顿先生、达弗伦董事长、奈兰先生;对面沙发上则是科里乌斯、德森特拉和卡尔迪奥斯。
我和图薇迪亚则坐在安娜贝尔两侧的圆椅上。
所有人都将自已的行李箱放在脚边,我甚至把一只脚搭在了自已的箱子上。
“——对于反复无礼的行为,我们深感歉意……”
奈兰先生与法斯顿先生深深鞠躬,而达弗伦董事长则双臂交叉,仰躺在沙发上。
即便面对救世主也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我颇为欣赏。
我们全体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那么”,德森特拉随即切入正题。
“——我相信陛下在信中已经说明了我们来访的原因。”
“我说过我知道了!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达弗伦董事长吼道。
奈兰先生的眼眶湿润了。
法斯顿先生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直视德森特拉的眼睛坚定地说:
“——主人的无礼由我承担,请将惩罚加诸于我身上。”
“如果你们敢动我的人一根毫毛——”
正当董事长愈发愤怒之时,德森特拉挺直了身板。
原本她的背就已经很挺拔了,现在更是挺胸抬头。
仅仅这个动作就让董事长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
不愧是德森特拉。
拥有公主经历的她知道如何在这种场合吸引注意,而且她还非常擅长掌控场面,令人敬畏。
接待室瞬间安静下来,德森特拉嫣然一笑。
那是连平民身份都难以掩盖的外交式微笑。
“当然,我们无意伤害达弗伦先生宝贵的员工们。
那么,可否请您?告?知?实?情?呢?”
最后一句话虽带有威严,但她依旧保持着温和的语调,微微侧首示意。
“据闻,贵公司至今尚未缴纳税款。
能否告诉我们其中的原因?”
达弗伦董事长哼了一声,但这似乎是掩饰被比自已年轻得多(至少外表上看)的德森特拉震慑住的一种方式。
另外,德森特拉并没有直接要求缴纳税务,而是询问原因,这让董事长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
“——绝对没有背叛陛下的意图。”
达弗伦董事长终于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靠在沙发背上说道。
“问题在于我们根本无钱可缴。”
我们——或者说我们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副“我没听错吧?”的表情。
安娜贝尔甚至公然环顾了整个房间。接待室内挂着一些画作,她大概是想表达“卖掉这些东西也能换些钱”的意思。
注意到这个动作,董事长向前倾身。
“听着,年轻人。做生意就是这样的。”
卡尔迪奥斯跷起了二郎腿。
毕竟他是出身商贾之家,心中大概在想:“你才是不懂事的小子,给我好好听着。”
我把肘部撑在卡尔迪奥斯背后的沙发靠背上。
“鲁德贝基亚,注意态度。”
安娜贝尔低声斥责,我夸张地睁大眼睛指向董事长。“对方的态度就是这样啊。”这是我的意思。
安娜贝尔叹了口气,按住额头。
“重要的是在哪里获利,懂吗?——在我们这里,”
达弗伦董事长抚摸着胡须,继续说道。
“我们从世双珠的开采者那里购买世双珠,再进行销售。利润来自购入价与销售价之间的差额。开采者本身并不涉足买卖,所以我们接手了这一环节。”
他用指尖轻轻敲打着茶几,话语中充满了愤慨。
“有人说这是门好生意,但你知道吗?世双珠稍有不慎就会变成武器。
我们必须仔细审查买家,确保他们是以正当的目的使用它,而不是将它们高价倒卖的不法商人,或是用于犯罪活动。
我们需要全面考量,才能决定卖给谁。我和我的员工不只是简单的劳工,我们肩负着重要的职责!”
德森特拉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了利润,我们就用来采购更多的货物,或者提高员工的薪酬。又或者是——”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
“购置公司所需的物资。花掉的钱与赚到的钱之间的差额就是利润,明白了吗?”
我们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董事长瞪着我们,接着说道:
“——通常是从利润中支付税款。但今年我们根本没有利润。”
德森特拉歪了歪头。
预见到她要说的话,董事长挥舞着他粗壮的手臂。法斯顿先生险些被击中,连忙闪避。
“当然,如果是由于我的决策失误导致亏损,我会变卖——”
他指着墙上的画作,
“这些物品来缴税。这是义务。对吧,小姑娘?”
被称为“小姑娘”的是安娜贝尔。
显然,董事长注意到了安娜贝尔刚才那明显的环视房间的动作。
安娜贝尔并未特别回应,只是以冰冷的目光迎接着董事长的注视。
“但是,”董事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德森特拉,愤怒地拍着自已的膝盖。
“这次不一样。这次没有盈利绝非我的过错。”
“——也就是说?”
德森特拉问道。
对此,法斯顿先生轻声答道:
“——是走私团伙。”
“嗯?”
“装载我们购入的世双珠的火车被走私团伙袭击了。”
卡尔迪奥斯微微前倾。
“等一下?你们一次性购入了那么多世双珠?多到足以影响收益的地步?这难道不是董事长您的决策失误吗?”
这是一个合理的质疑,但董事长骄傲地挺起胸膛。
“谁说只是一次?”
“三次……”
法斯顿先生沮丧地细声回答。
奈兰先生也垂下了他庞大的身躯。
“走私团伙获取世双珠的方式要么是强夺,要么是伪装成不存在的公司欺骗像我们这样的批发商。”
我不禁同情地看着他们三人。
由于我的出生背景,别人的不幸对我来说不再只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当然,按照董事长的指示,我们改变了进货路线等,尝试了各种对策,但在连续三次付出了进货资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的情况下,费用不断累积,收支无法平衡。”
法斯顿先生眼中泛起了泪光,奈兰先生接过话茬说道:
“正如您所见,在您们经过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完全失去所有购入的世双珠。只要不再发生类似的不幸事件,业务有望恢复正常。但是——”
他瞥了一眼董事长,后者满脸愤怒。
“——为了防止世双珠落入那些不法之徒手中,我们一直在努力维护这种国家资源的正当流通!这真是奇耻大辱!
负责进货的员工中还有人因此丧命!这怎么忍得了!
当征税官前来催缴税款时,我们本想通过他们向陛下报告走私团伙的问题,但他们根本不予理会!
税款是为了国家繁荣,而国家繁荣又是为了百姓幸福!不是吗!?”
董事长唾沫横飞地喊出了这些极其正当的话语,我们只能点头同意。
确实无可反驳,他说得没错。
然而,同时我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看了看安娜贝尔,她紫色的眼中闪烁着警觉。
透过安娜贝尔,我看到图薇迪亚似乎预见到了接下来的发展,脸上露出一副“明白了”的表情。
德森特拉似乎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她深吸一口气,确认般地问道:
“——顺便问一下,您能用之前的积蓄来缴纳税款吗?”
“可以。但是那些征税官的态度——”
察觉到董事长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地抱怨,德森特拉迅速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然后,她看向身旁的科里乌斯和卡尔迪奥斯,缓缓说道:
“如果我们能够消灭或重创走私团伙,保证达弗伦先生您宝贵的公司及员工不会再受到伤害,那么您是否愿意遵照陛下的命令,顺利缴纳欠税呢?”
达弗伦董事长盯着德森特拉看了一会儿,然后逐一扫视了我们每个人,最后双手抱胸。
“如果真能做到,当然。”
老实说,我心里想的是“既然有能力支付,那就应该付清”。
不愿意动用超出收益部分的资产,这似乎有些任性。
但这也表明了皇帝之所以选择让救世主们而非强行征税,是因为达弗伦贸易对国家而言极为重要。
毕竟这家公司是负责国家基础设施之一的世双珠流通的最大企业,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有一些任性。
显然,皇帝希望避免因世双珠流通混乱而导致的社会动荡。
“很好。”
德森特拉说道,轻轻地歪了歪头。
“关于那个走私团伙的根据地——”
“据说是在普拉特莱纳。”
法斯顿先生小声说道,惊讶地看着我们。
他原以为我们会采用暴力手段收税。
普拉特莱纳吗?
我记得之前在首相家留宿时,晚餐时曾听到这个名字。
我对阿尔瓦恩费尔帝国的地理不是很熟悉,但其他人应该知道这个地方。
德森特拉点了点头。
作为信号,我们一同拿起行李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法斯顿先生和奈兰先生也慌忙站了起来。
而达弗伦董事长仍坐在座位上,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态度看着我们,德森特拉对他说道:
“那么,达弗伦先生,请准备好所需的资金等待我们的佳音。鉴于这种情况,恐怕还需加上滞纳金。”
达弗伦董事长嘴角露出有趣的笑容。
科里乌斯对着正在鞠躬的法斯顿先生和奈兰先生简短地说了一句:
“不用送行了。”
法斯顿先生和奈兰先生一脸茫然地眨着眼睛。
他们显然没想到救世主的访问会如此短暂,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安排。
“是——是的,那……”
奈兰先生低头的同时,几乎是喊了出来。
“请、请一定要小心!为了我们,若是救世主们有什么不测,那将是不可原谅的!”
我们看起来就这么不堪一击吗?——我想。
我不禁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而图薇迪亚则愉快地笑了起来。
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以来,她第一次开口回应道:
“——不用担心。”
她那琥珀色的眼睛中是我最喜爱的那种救世主特有的光芒,此刻正凝视着达弗伦贸易的董事长。
“因为我们是救世主。
——而且,这次旅行并不是那么急迫。
您无需挂念,只需静静等待?达?弗?伦?先?生?所?期?待?的?好?消?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