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好梦留人睡,但常世亦有归途。昨夜确实做了个美梦,巴尔今天醒的很早。
好在天守的床铺够大,免得昨天半夜再起一场争端。一念及此,她也有些想笑,索性不压抑这份心情任由嘴角上扬,接着观察起许久未见的龙来。
或许是长生种的优势,克莱门汀和她记忆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脑海中虚浮的部分被重新摆在面前的真实压平,让她心里也油然生出许多被填满的欣喜来。
这边的雷神正在偷偷心花怒放,龙却早一步察觉了她的动静。一节灵活的尾巴不带什么声响地绕到了巴尔身后,翻转卷折之间将她整个人困在了其中。
克莱门汀获得了一个新抱枕。她知道真早些时候就被新的公务扯去了前殿,自已只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巴尔索性微微弯了腰,侧身将自已再送入龙窟了一点。这样的姿势正好让她贴在对方的胸口上,好让她听得到代表生命力的心跳在规律地维持。
这倒让克莱门汀觉得有些稀奇。
“嗯……不说话啊,我还以为你要讲两句另一个自已的不是。”
见克莱门汀没打算真睡,巴尔便笑着掂起她一点散落的发丝。青丝在指尖打了几个旋,又柔顺的被拢在掌心。
“不久之前和我自已和解了。”
克莱门汀露出显而易见的狐疑,她便神色不变地接着说下去。
“好吧好吧,我承认没完全解,但共识还是有的。我们吵起来的话,你会觉得为难吧?那还是不要做的好。”
说到这里,她又抬了抬头环抱住眼前的龙与对方低语。
“上天垂怜让我又来到了你身边,可不是要让我惹你生气的呀。”
克莱门汀听到这话,神色倒很泰然。她伸手轻抚了两下对方的后背似作宽慰道:
“为难或许有一点,但我不会生你气。”
这一番对话下来,龙也失去了接着睡觉的兴致。早有计划的巴尔便笑着提出建议。
“今天要不要和我出去玩?既然另一个我赠来如此时机,辜负良辰便显得我不太真诚了。”
克莱门汀随口应了声好,也没问要去哪里。一如既往乖顺的龙让巴尔的心情更好了几分,忽然又心血来潮起来。
“嗯……给你编个辫子怎么样?在侧面编个装饰性的就好,不会让你太不习惯。”
克莱门汀不太在乎这种事,同样示意她随意安排都行,甚至连她趁机多讨要的亲亲抱抱也都照单全收。
一边逆来顺受着,克莱门汀一边慢条斯理地讲正经事。
“唔,对了,昨天忘记问你,你为什么会来到此世呢?是出了什么意外?”
以她浅薄的时空理解和异于常人的生死观念来说,最有可能穿越平行世界的方式大概是去死一次试试。但雷的神明并不是像她这样不在乎生死的生命,让她心里微微有些犯怵。
巴尔对此兴致并不高,只是简单的回答:
“老实讲,我并不清楚,不然也不会把这场见面归结为天赐垂怜了。不过这南柯一梦必不持久,这点我倒是心知肚明。”
末了她又暗叹一声,用相当直白的眼神盯了克莱门汀半晌。
“若我知道这奇遇从何而来,定要日日见你才好。”
之后是克莱门汀反过来宽慰她。
“……至少我们拥有此刻。”
略微停顿了一下,她复又询问起对方的意愿。
“虽说是须臾的光彩……那总要更合心意才显得珍贵。你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我可以帮忙哦。”
巴尔敛了神色扑进她怀里,低声沉吟。
“怎么总叫我许愿,明明我才是实现别人愿望的神。”
“愿望啊……想要你回到我身边。我过去也曾许下很多愿望,后来又发现一个愿望之后必然累加着更多的不满足。”
“现在也是一样的。想你回到我身边,想和你每天都见面,好想你。克莱,克莱,再多喜欢我一点吧。”
克莱门汀故作为难地转移开了话题。
“嗯……这可有点难办,我已经是天底下最喜欢你的人了。”
巴尔就着刚才的姿势接着回答。
“好狡猾。”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伸手去拉坐在原处的龙。
“那现在就动身,如何?”
克莱门汀当然对这邀请没什么意见,净土开合,瞬息千里,再睁开眼时四周已经是一片盎然绿意,上有青天,四野茫茫。
这显然是没来过的地方,让克莱门汀的心情更好了几分。她还蛮喜欢这种见识新东西的余兴节目的。
“果然是诡计多端的神。介绍一下吧,这是哪里?”
听了这话的巴尔便伸手戳了戳她脸颊的软肉。
“现在才想起来问啊,果然是很好骗的龙,有点呆。”
对这种评价,克莱门汀其实是不大认同的。她所有的轻信都建立在对自身实力很有自信的基础上,况且她和恋人之间本也没有太多需要提防的事项。
弄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总觉得自已柔善可欺的龙只好微微偏头躲开了方才的触碰。巴尔见她似乎有点小脾气,也老实回答了刚刚的问题。
“我们现在在蒙德,一个叫摘星崖的地方。我从前听说这里是个约会圣地,就想着和你一起来了。看起来你和此世的我没有过这种意趣。”
绿草如茵,周遭零星点缀着些象征真情的花朵。巴尔手指微动,细碎的雷光便随着风散落到各地,折下了沿途的柔嫩的花枝。
茎叶翻折,佐以淡色的雷光辅助,就在这翻手之间,一顶花冠便被编制成型了。巴尔莞尔道:
“临时起意的小礼物。戴上给我看看嘛,低一下头?”
克莱门汀干脆依言坐了下来,凉风掠过绿草,抚过她随意游移的尾尖,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巴尔心满意足地低头完成了奇迹龙龙计划,便顺势跨坐进了龙的怀里。
“嗯,我们克莱怎么样都好看。听说这塞西莉亚花在蒙德就象征真情,拿到我的情谊,你有更喜欢我一点吗?”
克莱门汀笑着将下巴搁在了怀中人肩上。
“嗯,当然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看得见三月的暖阳,只要半刹那间就能涌来八百万春风。”
很会说话的龙得到了来自神明的奖赏,名为摘星的高地与相守一生的誓言羁缠,她们在这里接吻,期盼一个不知会如何到来的话明天。
非常难得的,来自异世的神明说起了点自已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你不在我身边之后我就不常出门了。此间春色,当然要有你共赏才显得明媚。净土里无人打扰,我反而觉得自在,能有更多的空闲想一想你。”
“后来我也见到了那位异乡的旅人,真可惜,她没能给我带来什么想要的好消息。影觉得自已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一定要拉我一起,那小飘浮灵一与我熟悉就问起我,‘为什么净土里最大最中心的那颗星辰从来不发光’。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后来才想到,如果我就这样离去,你也一样会这样思念我吧。我没有你这样逆转生死的本领,只能留给你一个无望的空想,我……确实是个坏人。”
“你该怨我的,但我还是想求你原谅我。我毕竟还是个魔神,生来就兼有想要和得到的强欲。况且,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实在像是日暖月寒,来煎人寿。”
“所以,你什么时候愿意原谅我呢?”
克莱门汀很熟悉这位雷霆的神明,也更知道说出这样一番话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与用意。她不打算戳破什么隐秘的心思,便只是一贯温和地回答:
“别哭,我当然不曾怨恨你。发生那样的事当然非我们所愿,但既然你有要舍弃我也必须完成的事……那我依然会祝福你。”
巴尔似乎是噙着泪花摇了头。
“不该是这样的。你该比稻妻重要,我们克莱是这样好的龙。”
龙其实并不相信这话。爱人始终是魔神的天性,他们总有为此牺牲自我的魄力。况且以她自已的观念来看,她的死亡也不比一去不复返的人类魂灵更有价值。
“乐意说这种话来哄我高兴,那我已经很开心了,别的都没有关系。如果比较的过程让你痛苦,那我更想从不出现于这天平之上。”
似乎是因为眼前的神明情绪的起伏,克莱门汀手臂上早被隐藏的锁链也发出了零星的叮当响声。小小的障眼法瞒不过神明自已的眼,巴尔便接着嘟囔了一句。
“怎么这样对你,我们克莱明明是很乖的龙。”
克莱门汀不甚在意地回答:
“如果换了是你……只会更过分的。”
巴尔的神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后很快恢复过来。
“该说是你太了解我吗……我确实想过能不能直接把你绑回我的时空去,让我少吃些离愁别绪。”
克莱门汀不觉得猜到这种心思有什么奇怪。她花了很多时间看着真,自然想得明白对方的话语下都潜藏着怎样的试探。
“今天对我说的话,不都在讲这个意思吗?可这样是行不通的呀亲爱的,身入黄粱却还想抓住水中的一线月光,本就是没法长久的事,更何况是缥缈的时与世的分割呢。”
雷霆的神明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
“……哪怕是易碎的虚妄,只要能再多一秒共享明月的情谊,那也没什么关系。我最知道自已是什么样的家伙,得到了就不会那样搜肠刮肚的在意。现在明明是我更念着你,是我更向着你,是我更会无条件的站在你身边。”
说到这里,她的语调似乎又带了一丝委屈。
“我等了这样久才捡到这一场狭间里的幻梦,克莱,克莱,再多陪陪我吧。”
克莱门汀没答话,但也没拒绝她的拥抱和你亲吻。她素来是舍不得对恋人说什么拒绝的话的,巴尔心里已经清楚这是一种温吞的回绝。
这也难怪。毕竟她才是从天而降闯入别人生活的家伙,能这样温柔的对她,已经是她那柔弱又好骗的龙独有的善心了。
空气寂静了很久,她们都没再说话。赫日缓缓升至正中,最后还是巴尔重新站起身。
“要不要去看看蒙德城?风的国度以风车和教堂闻名,你应该会有兴趣看看湖畔的飞鸟和蒲苇。”
克莱门汀点头道:
“嗯,听你的好了,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走出几步之后,她复又瞧了一眼笑容少了些的鸣雷之主。
“我还以为你的下一步是想打晕我关起来。”
巴尔微微偏过了头。
“有时候我真恨你这样聪明,明明还没付诸行动,我便已经犯了不赦的大罪了。”
“确实这样想过吧,我得承认。可我更清楚自已有几斤几两。我所有的过分的举动,其实不都在仗着你对我的纵容完成吗?我这样一届孱弱的魔神,是没法真正困住你这样厉害的龙的,这点我当然很明白。”
“既然是你不太乐意的事……再做下去的话,你或许会讨厌我吧。我可怕极了这个。相比之下,时间短暂些也无妨,至少我们还拥有此刻。”
说着说着,她又话锋一转。
“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万一你忽然觉得我对你更好,愿意和我尝试一下时空旅行了呢?”
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她们拥有短短的半日辰光,好叫风与牧歌的城邦里留下她们的足迹。
诗歌奏响,清泉回荡,果酒湖面被外形可爱的炸弹划出破碎的印痕,她们便借着镜子的碎片照出更多值得收藏的映影。
和百年幽居的自述不太相同,巴尔似乎很熟悉这些新鲜事物。在旅途的末尾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架枫丹的留影机,和波光潋滟一起留下弥足珍贵的合影。
疏星残月,断云微度,此情难诉。好在有此波折,便也不算长逝入怀。
回稻妻城的路自然不必多提,两人心中都很是有数。
留居天守的真此刻的心情就不是很美妙了。一整个白日都丢掉了心心念念的龙本就让她不爽,将军递来的关于技能和血条的故事又令她多了一份心焦。
让她勉强维持理智的还是她对自已的了解——既然另一个自已能直接把龙拐走,那或许会有的损伤就一定还没出现。
回到天守阁的克莱门汀一眼就看到了真不甚愉快的脸色,尾巴摇摆的节奏都显得有点慌乱。真倒是一点也不客气,闪身上前的同时净土就将三人一并笼罩在内。
雷元素的锁链已经偷偷限制了龙的移动,真今天势必要得到一个使用法术到底会不会给自已造成损伤的确切答案。
克莱门汀觉得自已很冤枉。旅行者所说的血条她本人是见不到的,那些招数她平时也常用,从没有感觉到有何处不妥。只是这样诚恳的说辞却不能取信真,她下意识地把眼神往巴尔这边游移了一下。
异世的雷神却难得和另一个自已站在了统一战线,听闻了前因后果的她表情也不太愉快。
“你可真是……素来不懂关照自已。若是我早听到这话,今天便将那些诉衷情的环节再往后推推了。先要教会你小心二字如何写才是正途。”
克莱门汀顶着两位神明灼灼的视线心虚地摆摆尾巴,小声道:
“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啊,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真有些听不下去,上前抓住了克莱门汀的手腕。
“我有些猜测,你不妨先听听。”
“先暂且当你说没有异样的话是真的……所谓血量似乎正与健康关联,那便是有些不会立刻显化的症状了。这样随意的把权柄的能力馈赠与人,你自已的力量会削弱不少吧。”
克莱门汀小声道:
“一点点消耗而已,用别的术法也一样会用出去,没什么分别的。”
真怒极反笑,冷哼了一声。
“现在说的倒挺轻松。就算过去一百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不在乎自已安危的打算的。此消彼长,你就次次都能全身而退吗?若是权柄势微,你是会添上一重新的磨损,还是再多积攒些你身体里的那些不祥的黑色?”
虽然好像是这么回事,但这种后果平时完全不在克莱门汀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不会这么快就变成那样的,至少得过个几百年吧……到时候……总有新的办法的。”
听得这话的真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的办法,就是找个良辰吉日偷偷再死一次对吧,就像见到岩龙时你和我谈起的磨损。克莱门汀,你可真是好样的。”
这下连巴尔都瞪大了眼睛。她心下一阵悚然,百年漫长的孤苦和悬而未决的新的别离一下子同时击中了她,让她的内心也生出了十足的慌乱。
两位来自不同时空的雷神第一次在一个问题上如此迅速的达成共识:
嘴上说错了心里却从来不改,照样不觉得死亡是什么大事的龙应该被好好教育一下。
克莱门汀现在有点想逃跑了。可是眼前两张一样的脸上挂着相似的寒霜,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会有更糟糕的后续的不祥的预感。
雷霆的锁链还缠绕在她身上,左右两侧又都被雷霆的神明堵住了退路。克莱门汀莫名生出一种自已是一块可怜的夹心小面包的错觉,只好试图做个最后的挣扎。
“我错了,真的。”
不知道是谁的藏着怒火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你是知道错了,但你也不会改的。”
“像你这样的坏龙,该好好吃点教训。”
仁善可欺的龙确实成了一块柔软的小面包,任由两位雷神揉圆捏扁反复品尝。今夜的月光都没能投进天守的殿宇,似乎是帘珑背后有什么让星辰不敢低眉的故事。
怎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天明又在眼前了。
小面包重新变回了小龙的形态,转过身去咬自已的尾巴。异世的神在突然而短暂的告别之后像来时一样莫名地消失在了这个时空,只留给此世的神一些莫名其妙又如鲠在喉的危机感。
真斜倚在床头,轻轻用食指点了点小龙的脑袋。
“不要生我气嘛,我也是一时关心则乱,才失了分寸。”
说完这句话,真重新端起缩成一团的小龙。
“我也反思过了,我应该再关注你一点才对。这种事都要小将告诉我我才知道,实在是太失职了。”
“我该再努力一点的,万一你哪天厌了我,有人把我天底下最好的龙抢走,我该怎么办呢。”
克莱门汀无奈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好了,你不要讲了,我又没有说生你气。”
给重新变回人形的恋人一个拥抱,真带着点餍足的眯起了眼。
“我这是防患于未然,提醒自已要对你更好点才行。要不要趁现在许个愿?我听说了你答应帮另一个我实现愿望的事,那你的愿望就由我补给你如何?”
克莱门汀露出惯常的笑,温和道:
“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我过去的愿望都由我自已实现,未来的愿望也会自已去争取,我不需要这些。”
“我只要和你一起的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