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骆家坝出发的时候,姜素群忽然问文德云你坐过船没有。文德云不知道姜素群的用意。于是老老实实的说,从前没有坐过,当兵以后坐过一次。
“我问的是坐大船。不是在公园里划的小船,”姜素群说。
仍然没有醒过窍来的文德云说;“我们坐的是运兵船,我也不知道是大船还是小船。”
姜素群有些沮丧,只好说真话:“我只在公园的湖里坐过小船。想不想坐一回大船?”
“哦--哦--,”文德云这才回过味来。他说;“你是想坐汉江里的大船吗?”
姜素群的脸红了。她点了点说:“反正我们要往回走。走路是走,坐船也是走。坐汉江的顺水船到三合镇或斜插到马畅镇说不定还要快一些。”
文德云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说不定到了汉江的东码头。按华青山的描述,我们还可以去南巷子十三号。那个乔装小货郎的军统少校林方就是在东码头找到华青山的。
林方不是极力劝说华青山回‘全义堂’’吗?华青山虽然也想快点去找老营长和那些朋友。幸亏华青山是个孝子。他却想着把那么久挣到的钱先送回去。结果躲过了那场劫难。”
文德云和姜素群到了东码头以后,顺着江边很快找到了南巷子十三号。当他俩在这里东看看西看看,指指点点说着话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干干净净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她以为是来客人了。
老妇人问:“你们是准备长租还是临时.....?”
姜素群的嘴很甜。她立即打断老妇人的问话说道:“大妈,我们不是来租房的。我们出差路过这里。我们的一位同事当年在这南巷子十三号住了大概两年时间。他认为你们这里对他照顾得很好,托我们来向你们问好,他很想念你们也感谢你们。”
姜素群以为自已的嘴很会说。老妇人听了一定会很开心。谁知道她却看见老妇人站在那儿发愣发怔。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有些灰白的双唇哆嗦着轻声问道:“姑娘,你的那同事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说他住在这里两年时间,是啥时候的事?”
姜素群回答说:“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男的,他姓华,前前后后可能住了两年左右吧。”
老妇人走上前来拉着姜素群的衣袖说:“走,姑娘,去屋里坐坐。”
十三号的门锁着。老妇人挽着姜素群胳膊,将她和文德云带到了自已住的屋里。
“姑娘,”大家刚坐下老妇人就迫不及待的问道:“他还好吗?”
姜素群故意问道:“你说的谁呀?”
“华 青 山。”老妇人口齿清楚,一字一顿的说。
姜素群指着文德云又问:“比他还高半个头,高高大大,二十多点的小伙子?”
老妇人动情的说:“就是他。”
滴嗒,滴嗒,...齐胸高的棕色柜台上放着的这只老式座钟,循规蹈矩的执行着自已的使命。由于常常要给座钟上发条,座钟的玻璃门上留下了不少的手指印。
座钟滴嗒了三、四十下以后,老妇人扯出了塞在衣襟里的手巾揩了揩脸。
姜素群和文德云这才注意到老妇人揩的是眼泪。
姜素群立即问她:“大妈,...你....?”
老妇人这才意识到自已失态了。她擤了一把清鼻涕用手巾揩干净以后,老妇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高兴了 ,心中才有点难受。”
老妇人的话,把姜素群和文德云两人弄糊涂了。
不过,老妇人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我姓钱,钱群英。
听见老妇人在自我介绍,姜素群赶快说:“我姓姜他姓文。”
老妇人点了点继续说:“码头上的老熟人老冯带华青山来租房子的时候,我生了我的二妹肖中英刚出月子。那时候想在码头附近租房子很难。
华青山的运气好。前一天十三号的房客老吴刚退了房。他也是租的两年多。听他说家里可能出了点啥事叫他赶快回去。”
老妇人说:“华青山住进来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很快就都混得熟识了。我就叫他华老二。他叫我钱姐,叫我老头子肖哥。那时候我大儿肖中全还没有满三岁。
我老头子大我八岁多刚满过四十三。小的时候老头子去偷人家树上的李子从树上掉下来把脚崴了不敢说。大人发现以后去医,结果去晚了。医好以后,从此左脚比右脚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老妇人说:“在我出嫁以前我们家里很穷。在我刚刚变成大人的时候。我爸不晓得得了啥子病,没有几天就死了。刚埋了我爸没几天我妈又死了。当时我们邻居中有一位刘先生,他说我父母得的是一种病,会传染人。
果然,没过几天我姐又病了。我们家在那里住了很多年。老邻居们看见我家里就只剩我两姐妹了,就凑钱医我姐。我姐虽然没有死,但她从此就变成了半死不活的人。”
老妇人接着说:“我连自已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还要养活长年不能断药的姐。”
说到伤心处,老妇人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实在没有办法。我把家里仅有的三间房子卖了两间。还了借债以后很快又没有钱了。”
“说实话,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我姐治病。我才迫不得已嫁给了老肖。因为他的父母也走得早。但是却给他留下来了这十来间房子。”
老妇人接着说:“你们两位刚才来的时候还说华青山很想念我们,也感谢我们?”
姜素群和文德云同时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你们并不知道,”老妇人说:“真正应该是我们感谢华青山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也想念他啊。”
正在这时候,随着一阵蟋蟋嗦嗦的声音,从里间屋里一个手扶着墙壁的、枯瘦的男人出现了。
姜素群和文德云估计这人应该是老妇人钱群英的老伴肖哥。他在门边停住了,并顺势蹲下去坐在了门槛上。文德云立即站起来提起自已坐的凳子想给他送过去,
肖哥立即乱摇着一双爪子似的枯手说:“不用,不用。你别过来我身上很脏。”
其实,不用肖哥说。刚才他在里屋门口一现身,一股臭哄哄的气味就已经开始弥漫了。”
“我也知道,我不该出来。”肖哥说。接着他说:“因为你两位是贵客,是华二兄弟的同事。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能不能再见到我的好兄弟很难说,所以我才冒昧出来见见你两位,就当见到了我的华二兄弟。”说到这里,肖哥已经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听见肖哥这样说姜素群和文德云的心里很难受。
喘了两口气后,肖哥接着说:“肝病,我得了好多年了,加上腿脚不方便。我从接过这几间房子起,就用来出租。那时候我还年轻。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清洗晾晒找一两个短工两三天,三五天就解决了。
可是,自从钱群英嫁给我以后。这么多年里,这些清洗晾晒,生炉子拉煤碳好多的活路都落在了她 一个人身上。”
说到这里,肖哥又喘气了。但是,他的口风一转:“自从华二兄弟住进来以后,不但这些活路华二兄弟利用空闲时间帮我们都做了。
她--”肖哥指着钱群英:“她要照顾两个小娃娃。就照顾不了我这个病人。跑腿买东西,拿药煎药都是靠华二兄弟。听说江那边顺江路‘康益堂’的李医生医肝病得行。
前后五、六趟全是靠华二兄弟把我揹上揹下去看的病。若不是华二兄弟可能我还活不到今天。别的,就不多说了。两位贵客,你们说是谁该感谢谁?”
肖哥气喘得凶了,但他仍然说了一句:“你把我遭马车辗的事给两位说说。”
老妇人接过话头说:“老肖知道自已腿脚不方便,所以他一般都既走得慢又尽可能靠边走。一天上午老肖买菜回来。刚要朝南巷子这边转拐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背后跑上来了。
老肖避让慢了点,被马车前面的扶手挂住了衣服。衣服扯烂不说。他倒下去以后车轮还从他的一只腿上辗了过去。”
“马车辗人了,马车辗人了,”在人们的吼喊声中,已经跑出三十多米远的马车终于停住了。
一个穿着黄呢军装长马靴的的人从马车上跳下后走到老肖躺着的地方。
这人对躺在地上像叫花子一样的人,皱起眉头用三角眼狠狠的晼了一眼以后便扬长而去了。
躺在地上的老肖被好心的人们扶起来坐在地上,他痛得已经再走不动路了。他的那条伤腿上面又被马车的车轮蹭掉了一块鸡蛋大小的皮肤。浸出的鲜血已经将裤腿染红了。但是,老肖记住了那对狠狠的三角眼和酒糟鼻子。
几天以后,华老二才知道老肖的伤腿又被马车辗了的事。他立即检查了老肖的腿伤。老肖告诉他幸亏没有伤到骨头,只是一点外伤。
但是华老二揭开老肖用淡盐水洗过再用草纸盖上的伤处时。发现伤口已经开始发炎化脓了。华老二不由老肖分说。立即将他揹到附近的一家药店重新给伤口处理以后还顺便买了一些内服的消炎药和外用外敷的药物和纱布胶带。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月以后,一天黄昏,最晚的一班船早已经开走了。天色开始黑了下来。华老二还没有回来。老肖两口子有点不放心。因为这是华老二住了两年多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钱群英给二妹肖中英喂了奶安顿好肖中英以后,嘱咐老肖照看老大。便一个人朝码头走去了。
空空的码头上,除了一盏挂在票房外的‘气死风’在渐浓的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让永不停流的汉江水跳跃出点点光斑,其它没有一个人。
钱群英只好转身往回走。从码头到南巷子巷口并不远,还不到一华里。在这一带地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她对这儿的环境太熟悉了。当她看见四週完全没人的时候她仍然走到票房后面的阴影中尿尿。正当她想站起身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非常细微的沙沙声。胆大心细的钱群英并不害怕。她一直注视着那个朝着自已走近的黑影。同时,在夜光中她也看见了已经走到南巷子巷口的那再熟悉不过的人。
在离钱群英大约十多步远的一棵三杈树上,那人取下来一个不大的包。一阵穿脱过后,已经适应了夜色的钱群英看见那人变样了。再不是头戴小圆帽,身穿上下装的人。而是头戴礼帽身穿长衫的模样。
钱群英心中明白,在黑夜里换装的人,一定不是平常的人。跟这种人打交道的华老二又该是什么人呢?同自已住在一个屋檐下两年多的华老二难道会是坏人吗?既然已经啥都看见了,那就再看看。
那人将卷好的小包又塞进了一人多高的三杈树上。然后转身朝着南巷子巷口的方向走去。
原本想尾随而去的钱群英幸亏沉得住气。还没等她站起身来,那人居然贴着树身藏身在了一棵比较粗的树身阴影中。不多一会儿,华老二又急匆匆的跑了出来朝江滩上的洗衣台走去。
那戴礼帽的人走过去跟华老二会合以后,华老二便同那戴礼帽的人一道朝着南河沟那边的方向走远了。
钱群英回家以后,因为担心华老二的安全。也因为她的心里不踏实。就把刚才看到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老肖。
从小就生活在码头这种人来人往、繁华闹市地区,又开了多年旅店的老肖各种各样的人见多了。听了钱群英的讲述以后他也有些闹不明白了。
要是华老二同一个女人这样暗中私会,咋说可能都可以。但同一个男人有这些行为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华老二只来了三五天或才租了一两月那还好说。可是跟华老二两年多的相处,他应该是个正人君子,应该是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好人啊。
这一晚上可把老肖俩口子害苦了。一直到半夜以后才听见华老二屋里有了些响动。可是很快,吹灯熄火华老二睡觉了。
第二天平静的过去了,似乎啥事都没有发生过。黄昏过后华老二回来,钱群英本想在合适的时候问问华老二。可是又怕引起他的误会。
然而,天亮以后,华老二从外面回来。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钱群英说道:“钱姐,我要回家一趟。”
钱群英听华老二说要回家,不觉一怔。 心想,果然他有啥事瞒着我们。既然如此,也不便再多问。但是心中总有些不舍。于是问了一句:“啥时候走?”
华老二说:“收拾好就走。”
“还来不来?”钱群英问。
“咋不来?”华老二说:“可能五六天,最多十来天我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华老二悄悄对钱姐说:“我出来这三年多快四年了。也挣了些钱,老带在身边也不放心。把钱送回家里也好孝敬父母双亲和爷爷奶奶。”
“华老二就这样离开了。”钱群英说:“第一个十天过去了。 第一个月时间过去了。我们盼呐,盼呐。一直到今天华二兄弟都还没有回来。”
“可是,”钱群英说:“第四天,也就是华二兄弟走了以后的第三天,来了两个身穿便衣的人找华青山。看见十三号的门锁起的,就问我:‘在十三号’住的人呢?”我说人都走了。问我啥时候能回来,我说不晓得还来不来。
可是,那两个人找华青山的人并没有离开。大约天快要黑的时候,也就是最后的一班船已经开走,码头上几乎再没有几个人的时候那两个人忽然闯进了这间屋。领头的那个人用凶狠的口气问我:“为啥十三号住的人还没有回来?”
我说:“租客租了房子以后,只要他按时交租金,我们是没有权力过问他的私事的。”那人又恶狠狠的盯了我一眼,在这小柜台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头以后就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钱群英说:“我们还没有起床。但是听见了一些响动。而且,响声好像就在十三号的门外。我和老肖赶快穿衣服起床。我两匆匆忙忙的惊醒了二妹。我也顾不得她了让她在床上哇哇大哭。”
钱群英接着说:“当我开门出去,看见又是那两个人正在用东西撬门锁。当我刚想喊的时候,门锁带铁扣已经被撬开了。但我看见了那撬门的人用的是一把短刀。那两个人进屋以后,我听见他们在屋里东敲西拍了一阵以后才走了出来。”
钱群英接着说:“他们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就站在门外,领头的那人一把将我推开。我接连退后几步后恰好撞到了正躲在了这屋门边的老肖身上。”
“那两个人走了以后,”钱群英说:“从此以后,那两个便衣再也没有来过。但是,老肖认出了那个领头的人。他那双恶狠狠的三角眼和显眼的酒糟鼻子老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