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半碗热米汤以后，华老二继续说，去账房结完账以后我急急忙忙回到偏院，抓紧时间收拾好东西。等到赖大头他们开始送客的时候我就悄悄溜了出来。看到时机差不多了我很快就跑出来了。
原本我想一直跑到四川，跑到成都去。钱肯定是少了点，但我可以节省着用。
谁知道出来以后，已经接近深夜，天色一片黝黑，我又分不出方向。所以转了一大圈，到了天亮的时候，幸亏看见了老幺兄弟。你们就收留我了。
乔哥与老幺兄弟都笑了起来。
今天上午，华老二说：“在柳家油铺把油卸完并交割清楚，正准备动身回碾子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当时我没有认出来这个人是谁，于是就多看了他一眼。哪晓得他却认出我了。当他喊我第一声的时候我才忽然想起了，这个人不是罗瘸子吗？”
“罗瘸子？”乔旺福不禁脱口说了出来。
华老二听见乔旺福这样问“罗瘸子？”华老二愣住了。他诧异的看着乔旺福。
既然话已经说出了口，乔旺福不得不接着说：“罗瘸子这个人可惹不得。他在我们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凶狠人。罗瘸子是参加了袍哥组织的。在这一带地方袍哥的兄弟伙不少。
上碾子里开大烟馆的人，就是他们袍哥组织中的兄弟伙。听说罗瘸子他还耍过炮火，他还会耍‘滚塘刀’。你.....，”
华老二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他心绪不宁的对乔旺福和老幺兄弟说：“我刚去赖东家那里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这个罗瘸子，说他是赖大头的亲戚。所以赖大头就安排罗瘸子专门值夜看家护院。”
略停了一下以后华老二又说：“自从我来到下碾子以后看见你们这么好。特别是你乔哥和老幺兄弟没有拿我这个外乡人当外人看。其实，我已经不想再走了。”
接着，华老二又说：“离开家三、四个年头了，说不想家那是假话。可是，我是有家不能回啊。”
不管是说话的华老二，或是听他说话的乔哥和老幺兄弟，三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可是...可是...”华老二动情地说到这里时，他的眼眶里闪出了泪光。沉默。沉默中有几声男人的轻叹。
“兄弟，”乔旺福轻声说道：“你的事情我晓得了。你我虽然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是你的为人，你的心情我，还有我们老幺心里都有数都很清楚。
我们碾子里大多数人都认为你不错。只是...，这件事既然冒出来了。我这当哥的毕竟比你们多吃了几碗饭。就真心的给你说一个法子，你自已去拿主意你看要不要得？”
华老二点了点头说：“乔哥，你说。”
“家，你不用再回去了。若再回去，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们全家的人都有可能遭祸事。成都你也暂时不能去。因为这里离成都还有两三百里的路，你三天五天可能是走不拢的。你又是一个人，你的目标也大。在路上也可能会出点啥事。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哪怕你身强力壮。但俗话说得好：“三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我想有一个地方你倒可以先去试一下。
说到这里乔旺福抬手朝着左边那片山影一指：“进入四川以后，我晓得有一家峡马口煤矿。据说这家煤矿还比较正规。
”接下来乔旺福把自已当年结识的俩个朋友以及他们的地址都告诉了华老二。并且提醒他说，这家峡马口煤矿还算是比较正规的，就算是出了点啥事，抚桖、赔贘都还是比较合理的。
接着，乔旺福又说：“看来事不宜迟。迟走不如早走。最好你今天、现在就收拾东西马上离开。乔旺福还提醒华老二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最好不要直接往那个方向走。
千万千万记住更不能沿着这条大路和这条河沟走。因为这一带是罗瘸子他们的地盘，他的兄弟伙和眼线很多。你的目标又大所以你要反起朝北，就是你往回家的方向走。就算有他们的人看见了也会以为你是回家去了。这大冬天的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会黑下来。这时候你再往左边转朝山那边走我估计就不容易再会出啥事情了。一边说乔旺福一边解下拴在腰间的裹肚将里面装的钱全都倒在石桌上后说：“我现在能拿出来的钱就这么多。钱是少了一点，都拿给你也许能帮上你一点忙。他们的人要是找来了，这里的事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你我兄弟一场要是还有缘份，我相信你我这辈子肯定还会有再碰面的机会。好了赶快去收拾起你的东西。走！
华老二也没啥好收拾的，把几件衣服裤子两双草鞋一把菸叶卷在一起用包袱布裹好正在打结的时候进来了一个人。华老二扭过头一看是袁三叔来了。三叔双手里捧着一个脑袋那么大的蔴布包走到华老二身边低声说道：“华兄弟我也曾经是落过难的人，跟你一样我也是一个穷人。没啥好帮你的。这是中午的剩饭。我看你中午没有吃啥东西。你带上这个饭团可能也会有点用。”袁三叔将蔴布包放在小桌上，话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但临出门的时候袁三叔又说了一句：“保重。”
华老二将钥匙还给乔旺福的时候他低沉地说了一句：“乔哥，后会有期”便转身从最初来时的那道側门走出去以后再走下水闸，跨过泄水口以后站在那里朝着自已住过二十多天的小屋看了最后一眼。在木屋的窗口他也看到了乔旺福和袁三叔正默默地目送着自已。他双手抱拳在胸向他们真诚的揖了两揖以
后按乔旺福提示的方向甩开大步走上了崎岖的小路。
华老二的家乡虽然也是小山包多的丘陵。可是在暮色渐浓、树多草乱的山中坡坎里赶路，不但早就弄得他力疲神乏，就是方向他也难辨东西南北了。
不过他坚信按乔哥指示的方向走是不会错的。他也相信自已不会再犯几个月前走夜路的错。因为他认定了一峰最高的山头作为目标。只是他现在太累太饿了。
在坡顶的几棵树中最粗大的那棵树边华老二坐了下来。从蔴布包中他抓出一坨又冷又硬的饭啃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他的眼泪流了下来。袁三叔送的这包东西中，不但有饭还有肉。虽然平日里袁三叔同他的交往并不多，但是从这饭团就可以看出三叔的用心。
这饭团在这时候比啥都值钱，比银子金子都贵重。
袁三叔、乔哥、王老幺这种朋友他这辈子肯定都不会忘记。
其实走夜路并没有那么艰难。哪怕你既没有蜡烛火把更没有手电筒照明也不要紧。刚开始一小段路也许你可能看不清楚路面的情况，可是接下来当你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以后，神经就不会再那么紧张、路也就变得似乎好走多了。
爬山更是这样。而且越往上爬视线还会更清楚。华老二现在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虽然费力但越往上爬越带劲。特别是当他看到自已认定的目标就在眼前，似乎只要再跨一步就能跨上去的时候脚下就更有劲了。
不一会儿华老二还真的在夜半时分站在了山顶最高的那块石头上。当他自豪地向四週一览众山小一阵以后。他却懵了，从哪个方向下去呢？华老二不但记不清自已刚才是从哪个方向上来的。而且朝下一看四週全是黑压压的一片更加方向莫辨了。华老二这才真的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了。
往上爬的时候尽管山路崎岖石凸树横，但路在眼前。黑暗中借着一分天光好歹也能?见一点儿影子。朝下走的时候情况就正好反转了过来。视矩变长了。
而且越朝下走夜色更浓，仿佛四週都是一片漆黑色。 乱草嗦嗦、树梢哗哗。刚才的那身热汗早就被子夜的山风吹干吹没了。
华老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以后他急忙拴扎好衣裤，也顾不得方向了赶紧尋路下山。在野山荒岭之中要想在漆黑的夜里尋路，无异如在江河中摸针。就算有打猎采药的人踏出了一些小路，在这四週
一片黝黑中也是看不见的。无奈之下华老二只得异常小心地用手抓住树或藤条，用脚探寻着地面一步步慢慢往下走。幸亏他皮厚力壮，手抓刺了、腰遭碰了他
也顾不得了，连摔带梭好不容易才下到了一小块稍显平坦些的地方。背靠着一个石头他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下了。 他不饿，袁三叔送的饭团他才只啃了一小块。也不怎么累只是感到口渴。可是在这山上是没有办法能找到水的。他只能抽烟了。还算他幸运。他现在坐着的地方不但吹
来的风小而且还比较安全。借着抽烟的火光他能看清楚围在自已身前的几棵树的树干或树梢。他心中不由得一喜，这简直就像是天老爷为自已准备的一个小小
的安乐窝。当然他并不知道屁股下面这块冰凉的危石其实是悬空的，只是被无法伸展的两三根树枝托着的。天亮以后当他看清楚了自已坐了小半夜的安乐窝其
实只是被两三根树枝支撑着的一块悬空的石块之后，华老二才感到是自已命不该绝的后怕。抽过烟以后阵阵疲乏袭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靠着背后的泥土就
睡着了。华老二舔了舔嘴唇上的水感觉到了滋润。他又舔了一下感觉到了清凉。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并在脸上摸了一把，下雨了？
白茫茫雾濛眬中夹杂着丝丝细雨。远远近近能看见一些树梢或树冠。华老二站起来伸了伸腰活动着腿脚。这时他才发觉自已坐的石块竟然是会动的。他不敢再
走过去看下面。他伸手抓牢上面的树根两只脚小心地探寻着能踏实的地方慢慢地向上爬。爬到昨晚摔倒的地方，就是跘倒自已的地方才看清楚是一根两头扎进
土里的、手臂那么粗的树根。爬过这树根以后他觉得安全了。他停下借着歇口气的功夫观察好了下去的路以后他才真正开始下山了。
摔掉左脚那只烂得不能再穿的草鞋以后，华老二成了真正的赤脚。他舍不得穿新草鞋。光着脚板走在这泥滑的山路上，时不时地痛得他呲牙咧嘴的。当华老二慢慢下到一处生着几丛干枯了的山芭茅那儿，华老二不得不坐下来喘口气了。
华老二搬着右脚看了看，原来在右脚心偏向小趾头被划出了一条一寸左右长的斜口子。
虽然粘在脚底的泥被血染红了但是伤口不是很深。他用一根树枝轻轻地拨干净泥土以后顺手扯了一些湿山芭茅的枯叶子揩干净泥土以后又扯了一些缠在脚上。
华老二试了试觉得很不错，于是干脆用山芭茅的叶子将两只脚都缠裹了起来。
走出那几丛山芭茅的时候他立即高兴了起来。前面不但是一带缓坡，而且不远处有一小块地面上有些发亮。他急走了几步站在这发亮地面上他笑了。
左面是由这里下去的一条蜿蜒的细路，十多步远的路边顺着缓坡有一块狭长的地。地里还立着好些已经变得枯黑的包谷杆。近些的地里种着三五十棵半大的青菜和几排绿油油的蒜苗。
华老二想，若顺着站的地方朝左边的小路走下去一定会有人家。果然，没有走多远，也就是那块包谷地两三丈高的下面传出了小孩子的啼哭声。
华老二站住了。他解下拴在头上的洗脸布搽抹干净脸上两只手上的雨水泥土又在衣服上揩搽了一阵以后便甩开两只长腿朝一个底矮的用茅草和几张烂篾蓆依山搭建的窝棚大步走去。
来到窝棚近前他放轻脚步走到斜开着的门前看见小桌旁坐着一位妇女。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孩。
孩子的手中拿着一只空碗。他用舌头在碗中舔一下哭一声。嘴里似乎在说饿，饿。
华老二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后他低下脑袋慢慢地走了进去。他还没有说话却听到那女人背后黑暗的角落里响起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这时他才晄见到一个枯瘦的脸从女人的肩头露了出来。
华老二朝窝棚内环视了一下，头却碰在了上面的竹竿上。在他身旁的门后有一个用石片搭成的台子。那上面放了一些碗筷一只黑糊糊的小锅和一把菜刀。
离他站的地方两步远有一座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灶台。那小孩也许是看到来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就不出声了。
小孩子紧紧地偎靠在了那女人的怀中睁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看着华老二。看到眼前的情景华老二暗自叹出了一口长气。
华老二从肩上解下包袱拿出那坨饭团用菜刀将饭团切成两半。他揭开竹笠锅盖看见里面还有小半锅水。水底有一小团浅黄色的苞谷粒。
华老二把饭团放进锅里盖上竹笠后便点燃祡草煮了起来。不一会儿窝棚里就飘开了饭和肉的香味。煮得差不多了以后他用木饭勺在锅里搅合了一下就从小孩的手中拿过碗来舀了半碗递给她。
这时候华老二才看清楚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舀了一碗放在那女人的面前后又舀了一碗端给蜷缩在一堆烂棉絮烂布中的那男人。
那男人终于坐正了身子，华老二这才看清楚那男人大概只有三十多岁。男人接过碗来也没有客气一声便急急忙忙地吃了起来。女人看男人在吃她也埋着头小口小口的开吃了。
小姑娘很快就吃完了碗里的稀饭，她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又回过头看看华老二。华老二
拿过她的碗把锅里剩下的饭全都舀给了她。
“老乡，我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接着给他们说了要找的人和自已想去煤矿找活路的打算。
其实当他还在说的时候那女人就一直在摇头。华老二说完以后那男人终于说话了：“兄弟，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也给你说真话。你要找的人我们不认得也不知道。我们这里离最近
的峡马口煤矿也还有二十多里远。还要翻好几个山头。当然，这都不算啥。不过...，不过....”他停住不说了。
华老二掏出烟来递给他，但他一边摆着手说我不抽烟一边告诉华老二：“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吃挖煤这碗饭。
”我就是挖过几年煤的。离我们这里不远出了门你往左边看，翻过那两个最高的山头以后就有三眼小煤窑和一处露天煤矿。
累死累活的挖你也挣不了几个钱。凡是煤黑仔没有几个不得夕肺病的。大大小小的事故经常发生。出了事故以后凡是受了伤的或是死了人的，有点良心的矿主还能给你点汤药费抚恤金。有的老板根本就不理你。我的两只脚和这腰都受过伤。我不能挖煤了矿主给我的钱还不够买一百斤苞谷。
真的，兄弟只要你有其它法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去下矿。同我一起挖煤的好几个工友都上成都去找活路了。
谢过男女主人华老二提起包袱刚要跨出窝棚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返回去拿出饭团来用刀切成一大一小两坨。他把小的那坨塞进自已的包袱以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就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