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跟加榨板的王癞子说话的乔旺福转过头来看见华老二手中握着长柄木铲在翻动碾槽中正在碾细的包谷。
五尺多高、二十公分厚的大石碾盘一圈一圈的在碾槽中转动,使碾坊中一直响着低沉而有力的共鸣声和微微的震动。
当华老二翻完一圈直起腰来的时候,看见快要走到自已面前的乔旺福。
“乔掌...,”华老二口中的柜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乔旺福摆手堵住了:“你不是说要叫我哥吗?今后你跟王老幺一样,叫我乔哥就可以了。”
乔旺福抓起一把半细的包谷籽在手里捻了捻说:“这包谷粒要是再晒两个太阳就好了。”
乔旺福把包谷籽丢进碾槽以后,顺便朝华老二扬了扬手对他说了一声:“走” 话刚说完, 乔旺福就头也不回的走下了碾台。
华老二跟在乔旺福的身后走出了碾坊的大门,来到碾坊右前方十多步远的河沟边。乔旺福站住了。
乔旺福在一方用石板石条搭起来的石桌那儿停了下来。
面临河沟,石桌的三方都有石凳。乔旺福在面朝着河水的中间石凳坐下了。乔旺福指了指左边的石凳,华老二也坐了下来。
抽了半支烟后,乔旺福说话了。
乔旺福用捏在手中的短铜烟杆,朝着左前方遥远的、黑黝黝的那一片不算很高的山影指了指说:“我曾经在四川境内的一个煤矿里挖过一年多的煤。”
只说了这一句乔旺福就不说了。但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哎--的叹了一口气说:“钱不好挣呀。在那深埋在地下的矿洞里,啥透水,塌方,瓦斯闪爆,啥冒顶的经常出事故。”
乔旺福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那个班九个人。一次冒顶就砸到四个。我还算好只砸断了左腿。刘全福的伤也轻,只瞎了一只左眼睛。”
说到这里乔旺福又叹了一口气。接着他说:“吴有贵和张福田两个人正在添立柱。结果轰的一声两个人就被忽然垮下来的大量的泥土山石给埋在里面了。哎....。妻儿老小,两个家庭。”
过了好一会儿乔旺福又才说:“华兄弟,虽然你是外乡人,你我又是初次谋面,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实诚人。所以,有些事我给你说了以后你晓得就行了。”
乔旺福认真的看着华老二。华老二也慎重的点了点头。
“在我们这条河的上游四、五里还有一座上碾子。掌碾子的人是郭大春。掌榨的是他的亲表叔郭银川。管碾子的叫杨三田。另外还有两三个人。他们那里的规模要小一些。”说到这里乔旺福略停了一下。
其实,华老二能听出来,乔旺福现在说的虽然已经不是他刚才说的煤矿中的事。但是,郁积在他胸中的那种悲愤情绪却仍然还没有舒解开。
接着乔旺福说:“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上下两座碾子之间的关系都一直是很不错的。两年以后,这下碾子的乔掌碾,也就是我幺爸风湿病加重了。他经常喊腿脚痛腰杆痛。他不想再做了。就叫我来顶替他管理这座下碾子。这也没啥。”
“大概是两、三年前吧,我发觉我们上下两个碾子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为啥子就不好了。后来我才听说,是因为他们上碾子里有人在碾坊里开了一间大烟馆。”
而且,乔旺福说:原先柳家祠堂的油铺收购的油菜籽都是交给上碾子请他们榨油的。我们的油菜籽是岳家祠堂的油铺送来的。
后来,柳家祠堂的油铺不再给上碾子送油菜籽改送到我们这里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是咋回事。后来我表弟就是王老幺打听到柳家送油菜籽的人,每次送油菜籽来以后都要去抽大烟。柳家祠堂的油铺就不愿意再派那几个人送油菜籽,而是换人了。
而且,王老幺用牛车给柳家祠堂油铺送去的、我们下碾子榨的油没有毛病。但上碾子派人挑去的油就常常不够称。柳家祠堂油铺的人又查不出原因。
柳家祠堂油铺和上碾子都是合作多年的老关系、老熟人了,拉不下脸来。所以,在我们实在忙不赢的时候柳家油铺才会送一些菜籽给上碾子。
说到这里乔旺福停下不说了。当然,事情经过也明白了。乔旺福对华老二叮嘱了一句:“我给你说的这些你一定不要再给别人说哈?”
华老二默默的点了点头。是非曲直其实就摆在那里。但华老二能从乔旺福的话里听出他的心情不但不 愉快,甚至还有些压抑。
华老二能够理解乔旺福其实是很希望上下两座碾子之间关系应该和好的心情。
华老二递烟给乔旺福。烟点燃后,乔旺福说:“还有,早前我们这一带地方还算平静。可是自从从煤矿那边来了一些人以后,我们这里就不再那么安宁了。”
乔旺福说:“在上碾子开鸦片烟馆的,听说就是从煤矿那边过来的人。在这一带地方偷鸡摸狗的,估计也是这些人。而且,还听说这些人 很有点背景。黑白两道里头好像都有点关系。”
乔旺福接着对华老二说:“我现在给你说这些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请你值夜。当然不是叫你不睡觉。只是让你在睡觉的时候多警醒一些。平常空闲的时候要是碾子或榨上忙,你也可以帮忙搭把手。”华老二点了点头。
乔旺福接着说:“第二,若是量不大或王老幺的牛拉车跑不赢,柳家或岳家祠堂又急等着要油用的情况下,由你给他们的油铺担油送油。反正从前你也是担过油的。”说到这里乔旺福停下不说了。
华老二看向乔旺福的时候。他也正用信任的目光注视着自已。“乔哥,就凭你这么相信我、看顾我,”华老二慎重的说:“我也一定不会误了你的事。你请放心。”
乔旺福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年三十那天,下碾子里出现了难得的清静。
按照乔掌碾的安排,河沟这边和那边的两道红砂石墙中间的闸水板被提高了。清澈的水流静静的、平缓的载着冬日里银白的天光无拘无束的从闸水板下的泄水渠奔向了远方。
天刚放亮不久,乔旺福,王癞子和张守正,武老幺就先先后后的来了。
乔掌碾叫张守正帮着武老幺先给大伙煮点稀饭,煎点锅贴再弄点啥小菜随便将早饭对付过去。大家刚吃过早饭的时候袁三叔才来。大家又忙着给三叔弄饭吃。
可是。袁三叔来了以后,下碾子里立即就热闹了起来。他不但揹来了一大揹篓的新鲜蔬菜。还一只手中提着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四五斤重的仔鹅。
早饭以后。伙计们就真正忙开了。当然公鸡也不再叫了,鹅也不会到处跑了。但伙计们人人也忙得够呛了。
下碾子里,依照常年传下来的规矩,年终腊月三十吃团年饭这一天,不但要聚齐本碾子现在的全体伙计。还要请回来能够请到的本碾子的先辈尊长们。因为这座碾子里曾经也有他们流下的汗水和付出的辛劳。
只可惜事与愿违,先辈尊长们走的走了。病的病了。有的也走不动了。他们的家属只好说领情了。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他们把先先后后筹备好的东西全都搬了出来。
中午开宴前,他们先在供奉财神和河神牌位的碾子大门正中一一摆好供品。点燃香蜡以后,由乔旺福带头,接下来才是袁三叔等人和请回来的伙计们行跪拜礼。
礼毕以后才会在由两张方桌并在一起的长桌上摆满鸡鸭鱼兔和卤牛肉,熏火腿,油汪汪的腊肉香肠。 红烧、凉拌、煎、炒、炸、烹样样齐全。还有檐下桌旁的蘑菇炖鸡,香菌鸭汤。
酒虽然是本地烤的苕干酒,但也是坛口溢香而且管够。
十一条汉子从正午开席吃到申刻时分。一个个红光满面酒意颟醺。吃喝到了这时候,有两两说悄悄话的。有猜拳不认输的。有唱川剧苏三起解的,也有报道解放军打过长江眼看着蒋该死就要垮台的。也有前言不搭后语的。还有说招郎上门的。
当然其中也有喝酒以后仍然比较清醒的。
掌碾乔旺福喝了不少的酒。张三敬的酒喝了,李四又来碰杯。袁五赵六王七刘八敬的乔旺福都得喝。伙计们敬的酒他能不喝谁的吗?
哪知道他的酒量大,酒虽然喝进了肚子,可乔旺福的的脑子却清楚着呢。
华老二也是脑子清楚中的一个。由于他是新人,老伙计们碍于情面不多劝他喝酒。就是有人难缠,也有乔旺福替华老二打圆场。当伙计们都知道了华老二不能多喝酒的原由以后,大家不但没有生华老二的气,甚至对他还高看了好些。
还有一位就是掌碾掌榨的袁三叔了。三叔老成和善。也很得老伙计们看重。所以,虽然也有人敬三叔的酒,但大家都知道适可而止。在大家都吃喝得闹热的时候,三叔还会时不时的进到碾坊里去这里那里去照看一下。
看到下碾子里的人都这么好,这么和气。再加上乔旺福对自已的信任,华老二真心感到高兴。他甚至萌生了长期留在这里的想法。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正月初五。
这里的习俗跟华老二的家乡一样,各行各业差不多都是新的一年正月破五以后就会开工。
从初六这天起,送油菜籽来榨油的,送苞谷籽、麦子、豆子来磨面碾粉的人就渐渐的多了起来。从早到晚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人几乎就没有断过。
碾子里的人一个个也忙得屙屎撒尿都要开小跑。
按乔旺福的安排,华老二主要担负的是值夜的事情和在送油有需要的时候临时帮一下忙。
所以,华老二白天是可以休息和睡觉的。但是,自从活路多了以后,不管是碾子或是磨坊或是两台榨油机,只要哪里缺人手忙不过来华老二都会主动去搭把手帮下忙。
有时候乔旺福、袁三叔他们过意不去还会撵他走或叫华老二快回去睡觉。
在这最忙碌的十多天里,华老二虽然觉睡少了很多,他的双只眼睛也熬得通红。但是他通过主动帮忙打下手的机会不但学到了碾子里各种机器工具的操作技能,而且在帮人推车抬筐之时还结识了好些本地的乡邻。
忙到正月十三以后,碾子里的活路终于渐渐不再那么忙了。
到了十五那天,碾子里又给伙计们过了一次“大年。”虽然规模没有年三十吃团年时那么丰盛。但是,伙计们还是人人喜笑颜开。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伙计们居然纷纷誇赞起华老二来。弄得华老二脸红筋胀的很不好意思。
感受到乔哥和袁三叔对自已的关照。感受到碾子里伙计们对自已的友好和信任。感受到这里的乡邻们跟家乡的乡邻同样善良朴实和亲切。 华老二也更加想留在这里,不再考虑去成都的事情了。
随着雄鸡一声声的打鸣,东方的天际开始亮了起来。
跟往天一样,在碾子正门前的坝子上,华老二将学得半生不熟的醉拳练了一阵以后。又将这柄被人手摩弄得非常光滑的草杈舞弄了一阵。
夜影褪尽了,华老二全身上下也练得暖和了。他下到河沟边捧起水来洗了洗脸。再等一会儿,有人起来煮饭了,他也可以回小屋里去睡觉了。
不一会儿,厨房里有了响动。跟往天一样,华老二将碾子正门前的坝子打扫干净以后,他回到小屋里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了。
可是,就在这时华老二听见了王老幺在喊自已。华老二急忙跳下床披上衣服就去给王老幺打开了碾子的正门。
碾子门刚打开,一股寒气忽然就袭卷了进来。华老二立即抱紧双臂往小屋子跑。
“华哥,想不想去柳家祠堂?”王老幺的这一声问不但从后面追上了华老二。还把他的睡意全都给赶跑了。
华老二嘴里一边吼着:“要去,要去。幺哥等我一下,”一边急急忙忙重新穿上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