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街巷两边燃起烛火,供行人照明,北垣国最通达人性,不仅没有宵禁,也任由摊贩在不阻碍马车通行的情况下,随意摆摊。
只不过,夜晚游玩瞎逛的人,男子居多,女子极少,就算有零星几个,也都蒙着面纱,唯独仇念一。
仇念一缓缓踱步,坐在池边,细想那块蓝玉环与郁三生的联系。
玉环认主,她如果硬抢,即使唤魂珠到手,也毫无用处,只能让郁三生自愿给她,她才可以使用唤魂珠,可是,她怎样才能做到呢?
郁三生小时候蛮活泼的,说不定套近乎就可以拿到。
不行,那块玉好像是他的心头宝,别说给她,就连摸一下,都应激成那样。
小树精在旁边自顾自玩,它坐在岸边,将树根浸到水里面,舒服地叹口气:“水滴石穿,水滴石穿!”
这是它今日刚学的词,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说上一说。
水滴石穿?仇念一听到了心里,仔细琢磨,世人常唤,日久生情,如果仇念一一直陪在郁三生身边,帮他干活,说不定郁三生就会大发慈悲,将那块玉给她了!
现在的郁三生是皇子,而她虽能在眉山呼风唤雨,但来到人间,就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小老百姓,想要接近郁三生,还得靠皇帝允许,想要见到皇帝,又需要朝中权贵引荐,给她一个身份,将她带入紫安宫。
“太麻烦了。”仇念一心道,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又将它扔到远处,以此来解气,气没能消,倒是引来一声:
“哎哟!”
仇念一往那边望去,是一个十五六岁,穿着白色上裳,桃红色褶裙的小姑娘,正用帕子隔着手,轻轻地触碰脑袋上的伤。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那。”仇念一跑近女孩,又握住女孩的手,微微低头,查看她脑袋的伤严不严重:“还好,只是擦到了。”
仇念一从虚空袋拿出冰草膏,敷在女孩的伤口处,再一次道歉:“我刚才确实没看到你。”
女孩笑道:“不怪你,我看姑娘在池边走来走去,以为你要跳下去呢,便急忙跑过来,姑娘没事就好。”
没想到还有这么心善的姑娘,仇念一悄悄地观察她,女孩的面纱在敷药时便已扯下,她的皮肤十分洁净,笑起来,左脸有个小小的酒窝,是很乖巧的长相。
“怎么称呼姑娘?”女孩笑着问。
“仇念一。”
“仇姑娘,我姓宛,名春朝。”宛春朝十分主动,觉得和仇念一特别逢缘。
“宛姑娘。”仇念一点头示意,名门闺秀都这么温柔吗?她问:“这么晚,你一个人要去哪?”
“本来不是一个人,我与妹妹刚从张敬方张太傅的府邸出来,准备回客栈休息,只是家妹调皮,不知跑去哪玩了。”
张敬方?一段记忆闪过,仇念一对宛春朝眨眨眼,心中有了主意。
“我送你回客栈吧。”
“那是最好不过了。”宛春朝看上去很开心,夜深人静,她也害怕会遇到危险。
仇念一把手别在背后,像暗处的小树精勾勾手指,示意它跟上。
路上,仇念一得知宛春朝并不是北垣人氏,而是来自中丹国。
九州大陆如今有三大国,北垣,郁姓国君、中丹,江姓国君、武凤,西凤姓国君。
其中,北垣国兵力最强,财富也最多,西凤国兵力不逊北垣,财力较弱,中丹国兵力较低,处于中立位置,不爱挑事,财力居中。
近几年,三国关系一直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没有要挑起战争的意向,至于是否真的毫无野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宛春朝,中丹国武职副将之女,妹妹名为宛梦云,中丹与北垣一向交好,而宛家在北垣有众多亲戚,因此两姐妹经常跟着父母,穿梭两国之间,中丹是她们的家,北垣也是。
“张太傅也是宛副将的亲人?”仇念一问。
“不是。”宛春朝摇头:“张太傅是父亲在北鸣的熟识,自此前来北垣国,出于礼仪,自然也要拜访一下。”
“你们之前见过面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见。”
那就好办了,仇念一暗自点点头,如果宛家姐妹过于了解张太傅,她的身份就不好混了。
“仇姑娘是哪里人?”
“你猜。”仇念一吐吐舌头,客栈就在前面,这条路是京城的大路,两旁还有几个摊子,很少有小贼会在这作乱,应该是安全了,她同宛春朝道别:“宛姑娘,就到这吧。”
“哎,仇姑娘!”宛春朝还没反应过来,回过头时,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不禁佩服:“跑得真快。”
张敬方身为北垣太傅,行事作风颇为端正,他坐在书房,桌面上是他给宛副将的信,落笔稳重,表明他已经见到宛家姐妹,让对方放心。
门外响起敲门声。
“何事?”
“老爷,外面有人找您。”府中的管家回答道。
“何人?”张敬方放下笔,这个时间,一般都是送客的,很少有人会选在这个时间来府上找他。
“是位姓仇的姑娘,年龄与宛家小姐差不多。”
姓仇?还是个小姑娘,张敬方并不记得朝中有姓仇的官员。姓仇?张敬方再一想,突然明了,忙站起身,打开门,对管家吩咐:“快,让那位姑娘进来!”
仇念一跟着府中嬷嬷,走到大堂,张敬方已经让人泡好茶,在主座恭候多时,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急忙站起,竟带些敬重,行礼道:“许久未见,仇姑娘。”
仇念一点点头,上去扶起张敬方:“您不用这样,被旁人看到,还以为我这个小辈不懂事呢。”
张敬方直起身,看着仇念一,过了这么多年,他从青丝到白鬓,而仇念一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甚至更出水芙蓉。
两人坐下后,他道:“仇姑娘对老身有恩,若不行礼,才是让老身背负了忘恩负义的罪名。”
仇念一瞧着张太傅两鬓的白发,他语气温和,处事稳重,很难与那个喊着“我没错!”的青年重合在一块。
“张太傅能有如今的地位,凭的是自已的本事,不过是几月光阴,我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张敬方笑着摇头,整理腿上有些凌乱的袍服,如果当年他真的坠下崖,便没有今日的张敬方,早不知落在哪只野兽腹中。
往事不提也罢。
“仇姑娘今日来,所为何事?”自那次分别,张敬方再也没见过仇念一,他心知仇念一的身份,而仇念一当年就跟他说过她会一直留在眉山修习法术,如今下山,定有急事。
仇念一也不客气,张敬方是可信之人,便直接交代唤魂珠的事情。
“二皇子的玉环?”张敬方站起身,沉思:“这个,我倒没注意。”
皇子王孙从来不缺贵重物品,宝玉金器的数量可以堆满一座山,每天更换一件,不会有人注意他们身上挂了什么。
而且他和郁三生几乎是一月见一次,又是君臣关系,就更不会注意皇子身上的物件了。
这也在仇念一的意料之中,她来的目的也不是打听玉环的来源,只是做个铺垫罢了。
“我需要那块玉,并且只能让郁三生心甘情愿给我。”仇念一正眼看向张敬方:“但我没有身份,更没有理由接近他。”
“所以,你需要我给你一个身份?”张敬方很聪明。
仇念一郑重地点头,她不能保证张敬方会答应,但她只有这条路走。
“没问题。”没想到张敬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很快想到办法:“我膝下有子而无女,可以向圣上禀明,收仇姑娘做义女,你便有了身份。”
这是个好主意,仇念一点头。
“只是,如何接近二皇子呢?”张敬方没了主意。
“这个嘛……”仇念一嘻嘻笑道:“我自有办法。”
第二日,宛家姐妹再次拜访太傅府。
而太傅按照跟仇念一商量的计策,一早便去了紫安宫,向郁西重禀明自已收了义女,郁西重很敬重张太傅,太傅新收的义女,郁西重自然也要瞧瞧。
入宫的诏令下午便送到太傅府,仇念一满意地接过诏令,刚想出府,便撞到刚下马车的宛家两姐妹。
“姐姐,真是奇怪,太傅府门口怎么也停了辆马车?”说话的女孩声音较细,莫名带了些撒娇的语气。
“许是张伯父要出府吧。”
仇念一认出了后面是宛春朝的声音,便欢喜地走前几步。
“仇姑娘!”宛春朝见到她,很是开心。
“怎么是你?”宛梦云道。
仇念一刚想向宛春朝问好,便听到旁边的女孩子好似一副认识她的语气,她奇怪地看向那个女孩子,比宛春朝要矮些,长相与宛春朝几乎一模一样,但嘴唇偏薄,显得更娇纵。
是宛梦云没错了,仇念一奇怪地问:“我们认识?”
宛梦云有些警戒,身体向后躲:“不认识!”
不认识还用这么古怪的眼神看她?仇念一更加觉得宛梦云莫名其妙,跟她的姐姐一点儿也不像。
宛春朝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低声责备:“梦云!不许对仇姑娘这样,在家中捣蛋些也就罢了,怎么在外头也这么没礼貌?”
“我……”宛梦云指了指自已,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支支吾吾一会,还是作罢,低下头不再看仇念一。
仇念一皱眉,她实在想不起来何时得罪过宛梦云。
“念一,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宛春朝笑着打破僵局,见仇念一点头,便继续问:“没想到,你住在太傅府呀?”
“嗯。”仇念一也识趣地收回视线:“我是太傅新收的义女,昨天想着逗你玩,也就没说。”
宛春朝了然,仇念一在她的印象中本就是有些机灵的,她回头看看门前的马车:“你是要去哪?马车是为你准备的吗?”
仇念一点头:“我要进宫。”
宛梦云一惊,想开口,又碍于春朝在旁边,刚抬的头又低下了。
仇念一故意逗她:“梦云妹妹,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宛梦云别扭地摇头,宛春朝接道:“正好我们也要进宫,一起吧。”
宛家姐妹有自家的马车,但又想与仇念一坐在一块,正巧传旨的太监认识宛家姐妹,知道她们要去找长公主郁芳容,便允许她们坐同一辆。
三人一同出府,宛春朝与宛梦云原本是走在一块,仇念一稍稍落后,但宛梦云似乎故意走慢,直到与仇念一并肩。
“妖怪。”
仇念一愣了一下,她扭头,对着宛梦云的眼睛,那里面有嫌弃,有憎恶,却没有阴险。
她没理会宛梦云,泰然自若,宛梦云也没继续说,加快几步追上宛春朝:“姐,你等等我!”
仇念一眼色变暗,她肯定自已不认识宛梦云。
一,她是第一次来北垣,也从未去过什么中丹、武凤。
二,眉山有结界隔绝人间,她所在的眉山与世人的眉山不在同一界层,因此,宛梦云即使去过眉山,也不可能看到她。
而这十几年来,她只下过一次山,就是去白玉渊找媚师姐,难道是在那时候被宛梦云看到了吗?
不一会儿,仇念一就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候宛梦云也才四五岁吧,即便看见她使用法术,也不会觉得她是妖怪。
那只能是这几天在京城被她碰到的了,仇念一上马车后,得出最后结论。
车轮开始滚动,这是仇念一第一次进入紫金宫,到宫门口时,她刚好掀开窗前的帘子,与用剑指着她的那名侍卫对上眼。
守卫震惊,忘记这是印有皇族徽章的马车,当即就脱口:“刺客!”
太监是宫里的老公公了,一直伴侍御前,说话也颇有底气,毫不犹豫抽了守卫一巴掌,大喝一声:“大胆!这马车上的每一位小姐,都是你个守卫攀不起的!竟敢胡言乱语!”
太监嚷得刺耳,附近路过的百姓都走上前来看热闹,守卫也是无心,听到太监说要拉他去打板子,吓得腿软,直直地跪下去:“是贱属的错!请几位姑娘放过贱属!”
连着赔罪好几声,太监也没有动摇,仇念一倒想开口求情,毕竟守卫只是在尽心尽力地为皇帝办事,叫她声刺客,也没错,骂他两声报复几下就可以,不至于惩罚他。
但仇念一是这宫中的新面孔,先前与这位公公也不存在任何交集,论身份,只是太傅的一个义女,实在没有理由出这个头。
“张公公,不要难为他了。”是宛春朝,她当这个守卫是认错人。
宛春朝虽不是北垣的贵族子弟,但在中丹那边,地位称得上顶尖,中丹与北垣交好,没有却客的道理,张公公点头,因为宛春朝的话饶过守卫。
马车继续前进,后面的赔罪声依然清晰。
宛梦云嘲讽道:“这马车上,除了姐姐和我,也没别人了,那个守卫说的刺客,是谁呢?”
仇念一知道她又是在针对自已,故作神秘地回答:“喏,就坐在你右边。”
宛梦云皱起眉,她的左边是宛春朝,右边哪有什么人啊?她觉得仇念一神经,又看到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右边真有什么,毕竟仇念一是妖怪,妖鬼是同类,看得到彼此没什么奇怪。
“混蛋。”宛梦云憋半天,只能说出这个词。
宛春朝不悦地瞪了一眼梦云,这个妹妹什么都好,但就是说话做事没个规矩,了解她的人会认为她率真,不了解的就会觉得她没教养。
宛春朝又低喝一声,宛梦云才安分下来。
许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因为皇帝派下的马车本就是专程来载仇念一,且皇帝与长公主的寝宫相隔并不远,宛家姐妹便在乾宇殿不远处下了马车,徒步走去长公主的寝宫,秀丽殿。
仇念一双手交叠,低下头,信步走进乾宇殿,这是宛春朝得知她是第一次进宫后,特意交代她的礼仪,皇帝的喜怒不为常人所猜,情绪有一丝差异,她的结局就会相差甚远。
她还是有些紧张的,人,隔一个月都会有所改变,更何况隔了十多年,现在的郁西重是否还是当年的郁西重?当年的承诺,是否还作数?
这些对于仇念一,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