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是什么?”仇念一压低声音问。
“再看看,再看看。”
女魂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不敢轻易下定论,也怕一语成谶,如果真是她所想的那东西,那么这善竹居恐怕就再也没有像今晚般的笑语欢声了。
窸窸窣窣——
声音愈发近,离他们应该没有五百米了。
夜色漆黑,皎月不知何时被风吹来的乌云遮去大半,偏偏暗云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直待在月亮前面,致使牢怨地界完全陷入黑暗。
幸好,灵乔木散发的灵种含着微光,将远方照亮了些,在那一片片树丛顶上,两个巨大的头角时不时显现,靠近。
“我去,啥啊这是?”仇念一双目呆滞。
仇念一自认为她的灵力不弱,但也没有强到对抗一个头角能直达灵乔木顶的怪兽啊!
且说灵乔木吸收地界之精气,经怨气幻化,结合月光夜夜辉洁,本身已经能达上百尺,这怪物头角能露出灵乔木外,发出的声响还如此之大,十头魂兽都不够比的。
“真的是它……快……快回善竹居!”女魂认准了那物,急忙往后撤,又惊慌过度,脚下踩着的树叶一滑,整个身体往后倒,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回善竹居。
身下几个怨魂,有的是听懂了女魂的意思,跟着跑进门,还有一两个,是像仇念一的呆愣子,不懂到底是什么让女魂害怕成这样。
“干嘛呀?”仇念一等魂念念叨叨,也不作停留,跟着进入善竹居,他们不知那是啥玩意儿,但体型巨大总是没错的。
仇念一进了门,发现里面的怨魂围成三大块,无一不愁眉苦脸,甚至有些经不起惊吓的,说两句便擦擦泪。
仇念一融进圈子,丁婆婆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主动开口说。
经丁婆婆细细道来,仇念一才知道,向他们冲来的那怪物,八成是这牢怨地界的巨蟒灵。
巨蟒灵,并不是普通的魂兽,而是黑白使者座下魂兽,它结合了黑白使者的神力,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依据使者的命令,到这牢怨地界的十八所魂居,各索要一个怨魂献祭。
献祭是必须的,只有自愿与非自愿之分,而这献祭的怨魂,也可由魂居内部挑选。
巨蟒灵如此恐怖,没有怨魂知道被它吞入腹中会经历哪些痛苦,但传言是烈火焚身,魂魄被生生撕裂,最后投到炼狱,不得超生也不得解脱。
因此,被献祭的怨魂大多不是自愿的,而大家挑选献祭者的时候,都会大起风波,争乱不休,每个人都不想自已被挑中。
最后,即使挑中的怨魂不是自已,魂居今后也都不会有信任两个字存在,怨魂们都会怀着当初的自私,孤独地生存到失败的那天。
女魂垂下眼,她在这生活得算久了,上一次巨蟒灵来抓怨魂,原本和谐的大家在恐惧面前,面目瞬间变得可憎,至那之后,魂与魂间便都有防备,今晚是她这么久以来,最不怨的一晚。
“嘶,嘶嘶——”是蛇类吐信子的声音。
“那是在告诉我们,它来了,也是警告,让我们赶快挑一个魂魄出去。”一个男魂解释道。
几个怨魂趴在窗户旁,监视巨蟒灵的动向。
仇念一眼中不知为何,蒙蒙的,她追问丁婆婆:“那,不能不交吗?我们一起对抗,说不定有胜算呢?”
丁婆婆无奈地摇摇头,撑着拐杖坐下:“没用的,也不是没有魂居试过,最后……”
“最后,他们全被巨蟒灵撕开了。”那个左手消失了一半的男魂接话道。
“真的吗?亲眼所见?”仇念一说。
一个焦急得来去踱步的男魂睨她一眼,解释:“当然不是亲眼所见,但这是牢怨地界的常识。”
“嗥——”巨蟒灵等得不耐烦,在催促。
“就你吧。”方才还在踱步的男魂,叫石丹,现在看着一处。
石丹目光对准的,就是那个左手消失一半的男魂,陈先。
他叫大家靠近,指着陈先继续说:“你的魂身都快消失了,证明什么?证明你本身就快要回到你的怨生之地,与其回到那,还不如去献祭,大家都会感谢你的,不比你失败有意义?”
陈先没想到石丹居然会让他去献祭,而且大家也都默认石丹的说法,是啊,反正陈先原本就活不长,不如让他去献祭。
陈先浑身抖动,扑通一下,当着大家的面下跪,不断磕头。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让我去,我怕,我真的怕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陈先眼泪流满他的脸,鼻涕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他不想被那个巨蟒灵吃掉,他死前就是因为朋友推他下动物园的鳄鱼池,被鳄鱼生生咬死的。
他最怕这个了,他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再尝试一次,他小时候最怕痛,到死也不敢相信会是这个下场。
“反正你都要消失了,帮大家一次又怎么样呢?”一个又一个怨魂站出来劝他。
只要他同意,善竹居就免去了一场风波,大家以后还能热热闹闹地,也不会忘记陈先的恩情。
见他实在不肯,几个长得强壮些的怨魂直接架起他的胳膊,想要强硬将他扔到巨蟒灵面前。
“不要……不要!”陈先突然大吼,用自已那一点点微弱的灵力化成一把刃,划伤架着他胳膊的两个人,爬到一张床下躲着,像疯了一样,嘴里叨叨着“求求你们”。
仇念一看着失去理智的陈先,皱起眉,她也觉得陈先献祭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原本就无力在牢怨地界生存的他,最后回到怨生之地不是更痛苦吗?
如果他愿意去献祭,善竹居的每个怨魂都能在这次劫难中脱险,也不会破坏这么友好的氛围,她很爱这里。
大家都是被逼的,为什么陈先就不能理解呢?
嗡——
仇念一愣住,她看着陈先,方才蒙蒙的眼泪,终于在她想明白些什么后,淌下泪水。
“我是被逼的”
“大家是被逼的”
仇念一仿佛又置身在了那个,许久不见的车库中,车库似乎比那时候更要破旧,她面前的小女孩,跪在她面前,一声又一声道歉,声泪俱下。
“我是被逼的!”
小女孩的脸好模糊,她想用力去看清,却发现那张脸本身就是模糊的,是小女孩,亦是她,也是这善竹居逼迫陈先献祭的每一个怨魂。
“我是被逼的”这句话犹如刀刃般划过仇念一的心脏,面对恐惧时,就连她,也是想着,她是被逼迫的,所以就要拉另一个人替她去死。
可是,苦难本就是自已的事情,怎么能用“逼迫”两个字,就迫使别人与自已一同经受苦难呢?
她看着那个小女孩,突然不怨了,她并不认为小女孩的做法是正确的,只是,她理解了小女孩的恐惧,这件事,根本的错不在她,错在那两个没有人性的人贩子。
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将恐惧代入。
但她不会同意小女孩的做法,所以她现在,也不能重走那个女孩的路。
几个粗汉将手伸到床底下,试图将陈先拉出来:“别逼我们掀开这张床!”
众魂看着死活不肯献祭的陈先,纷纷摇头,要不,换一个怨魂献祭?看着昔日陪他们有说有笑的陈先,大家也是不舍的。
可是,不叫他,又能叫谁呢?
“嗥——”外面又传来巨蟒灵的嘶吼,随即就是草木被巨物划动的声音。
“怎么了?”大家十分害怕,不会是那个魂兽生气要撕碎他们了吧?
几个壮胆的怨魂分两侧走到窗户旁查看,外面的情景却让他们惊讶。
巨蟒灵,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
大伙都走到窗户旁,怎么可能走了?一个怨魂也没吃啊?
丁婆婆也奇怪,她从未见过此类情况,她环顾四周,数一数魂数,前后数了三遍,始终少了一个。
“哎呦,仇姑娘呢?”
大家听言,纷纷看向旁边有没有仇念一的身影,但都没有。
“她的簪子还在这呢……”
陈先听说巨蟒灵已经离开,又听到大家都在找仇念一,抖抖索索地爬出床底,看见那根簪子,方才失魂的眼睛透出一丝光,他透过床旁的窗户,看向远方,那里若隐若现,闪着因怨气消散而出现的白光。
他的嘴唇动了动,对着那片小小的白光,应该是说了什么,而后,略带惨淡的笑中含着无尽情绪。
仇念一悄悄打开门,回过头,看着还在拉扯陈先的几个壮汉,坐在一旁苦着脸的丁婆婆,还有好多曾经与她说说笑笑的怨魂。
“我没有后悔跟他做朋友,他小时候是个好人。”
仇念一前几日同陈先坐在大榕树下聊着过去,这是陈先闪着泪光,嘴角含着笑对她说的。
她合上善竹居的大门,里面的吵闹被瞬间隔绝,那是她,打开,关闭过很多次的门,这次一关,大概就不会再由她开了。
她走到那头巨蟒灵跟前,跳到百诞槐最高的那根树枝上,与巨蟒灵的大眼睛持平,微微仰起头说:“我跟你走。”
巨蟒灵张大嘴巴,喉间发出吼叫,声音差点震碎仇念一的耳朵,它的信子如同粗绳,一圈圈绕住仇念一的腰,一拉,便将仇念一吞入口中,吧唧两下嘴,终于摇晃着响尾离开。
仇念一腰上的束缚让她喘不过气,她缓慢闭上眼,等待巨蟒灵像传说中的那样,撕裂自已的魂魄,却一直没感觉。
漫长的呼吸不顺,换来的,是眼皮沉重,她忽然感觉绑住她的东西松开,她又能正常地呼吸,只是依然不能睁开眼。
冥冥之中,她突然听到很微弱的一声: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