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念一自知理亏,但又不知怎样解释,干脆什么都不管,背过手,沿着前往泗水的路走。
郁三生跟着她,一路上,两人什么都没说,翻到第二座山时,他终于忍不住:“你下次去玩能不能提前跟同伴说一声?”
知不知道会有人担心你?
仇念一扭头:“同伴?是谁之前说‘别来烦我’的?”
郁三生哑口无言,又不想先服软,便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
仇念一停下脚步:“好,我们是同伴。”她摊开手:“给我看看你的玉环。”
郁三生脸色大变:“你又打我玉环的主意?”
仇念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快步走在前,似赌气般将郁三生甩得远远。
其实如果郁三生想追,必然能追上,但他偏偏站在原地,看着仇念一的背影愣神。
那个背影,像……像……郁三生眼睛一睁,他知道像谁了,仇念一穿着青色纱裙,后脑的头发用银丝编制,又缀了两根草色铃铛发叉,走在一片空地上,铃铛晃呀晃,却不发出声音,像极了在白玉渊山下见到的那个姐姐。
那个姐姐戴着面纱,郁三生瞧不清她的模样,但背影烙印在郁三生的心上。
一朵梨花从远处飘来,被郁三生抓住,他缓慢摊开手,将梨花放在鼻前,很香。
日暮来临,但离泗水镇还有一段路,仇念一等人便打算在山间的比丹镇驻留一晚。
赶了两天路,纵使是仇念一也熬不住了,更别说桃源,桃源脸色难看,嘴唇苍白,背因身体不适而微微弯下,仪态不似往日般端正。
扶风会一些脉诊,将手指放在她的腕上,皱眉道:“山上露气太重,又经常出汗,应该是染了风寒。”
“找一家客栈住下吧,再请个大夫。”仇念一提议。
“嗯。”郁三生点头。
镇上客栈有两家,一家住满,还有一家只剩两间,毫无疑问,男女各去一间。
仇念一等人进入客栈门口,便听里面传来一声声惊呼,只见几人围在一张桌子,有人嗑着瓜子,有人啧啧称怪。
不需偷听,店小二洪亮的嗓门将他口中的八卦传遍一楼:“……泗水镇怕是在闹鬼!”
掌柜啪啪打着算盘,见到店小二光八卦不干活,喝道:“讲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仇念一与郁三生对视一眼,不动声色上了二楼。
扶风办事效率极高,仇念一放好包袱时,大夫就已经赶到,经把脉后,大夫的诊断结果与扶风的相似,开了几服药,便离开了。
桃源需要休息,紫檀在客栈后院熬药,比丹镇与泗水镇不远,仇念一、扶风和郁三生便到一楼点了几味菜,要了两壶酒,想要向店小二打听关于泗水镇发生的怪事。
“几位客官,请慢用。”小二端来一碟辣椒炒肉。
仇念一向郁三生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从钱袋掏出一两银子,银子与桌面碰撞发出“哐”一声,引起店小二的注意。
仇念一咋舌,倒也不用给这么多,北垣国的皇子就是豪气。
小二用脖子挂着的毛巾擦汗,不解地看着郁三生。
仇念一笑着解释:“不用担心,我们是想跟你打听一下关于泗水镇的事情,我们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
这简直是天大的馅饼,店小二笑得眼睛鼻子皱到一块,连连应是:“现在客人比较多,这……”
仇念一道:“没关系,我们就在这住了,等客人少一点你再来找我们。”
“哎!”小二眉开眼笑。
客栈客源不断,待客少些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两壶酒已经到底,剩下一壶的一半也没了,小二用腰上的毛巾擦擦被水沾湿的手,赔着笑走来。
“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实在太忙了。”
仇念一摆摆手,步入正题:“下午听你说,泗水镇闹鬼,这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活像一个说书先生,未讲故事便先叹口气,故作惋惜道:“这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泗水镇旁边有座山,叫北霞山,两个月前,镇上的一个男人进了这座山,之后便没了踪迹,镇上的人呐,都传是被老虎给吃了。
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说是吧,那男人的婆娘就叫上了几个汉子,带着狗,扛着铁锹木棍什么的,清晨便上了山,老虎没遇到,倒是真找到了男人的尸身,只是这……这……”
郁三生见店小二在这停住,一副难以言齿的模样,便追问:“怎么了?”
店小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仇念一递给他一杯茶,他感激地点点头,咕咚一口,一杯茶就被他咽下去了。
他接着道:“男人的肉已经被野兽给吃了个干净,只剩一丁点肉挂在骨头上,眼珠子也被嗦得干净,他那婆娘当场吓个半死,听说疯癫了呢!”
在场的人生了冷寒,将“嗦”这个词放在人眼上,实在有些恶心。
扶风皱着眉:“可被老虎袭击并不是怪事,为何要说闹鬼。”
“这……”
“小二,来客了!还不快去招呼!”掌柜在二楼喊道。
店小二断了话,走上前迎客,有客人在,也不便说些晦气事,仇念一和扶风识趣地继续喝酒,郁三生则又倒了杯茶。
仇念一将酒饮尽,目光聚到那杯茶,调笑道:“郁公子,大晚上喝这么多茶,可是会睡不着的哦。”
郁三生用眼神刺了她一刀,却没回怼她,仇念一讪讪收眼,奇怪了,按道理郁三生一定会回她一招,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难道是我下午的行为太无理取闹,吓着他了?仇念一边回味酒香,边沉思,她看着酒杯,想:还是要慢慢来才行。
“别喝这么多。”郁三生忽然说。
扶风摆摆手:“公子放心,我千杯不醉。”却看到郁三生一脸鄙夷的样子,脸上写着:自作多情。
仇念一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也千杯不醉。”
那几掌仿佛拍的不是肩膀,是心,郁三生微微怔住,盯着她的手腕,嘴巴动了动。
“客官,久等了。”店小二又端上两碟花生,是掌柜吩咐的,扶风对掌柜点头示意,掌柜乐得开了花,那银子他与小二七三分,够这一晚的酒费了。
小二接着上文:“本来是不奇怪的,北霞山多老虎,一年得十多个人被它们吃呢,但怪就怪在,没几天,那婆娘竟然死了!”
“死了?”仇念一皱眉。
“是呐,死啦,是被她男人活活打死的!”
“等等。”郁三生质疑:“你不是说,是她叫人上山找自已丈夫的吗?”
“是啊!”店小二吞了吞口水,大晚上的,他站着的位置正对漆黑一片的街巷,实在有点瘆人。
他挠挠头,对郁三生道:“这位客官,我胆子小,可不可以让你的位置给我?”
“不行。”郁三生冷着脸,立刻拒绝。
这张四方桌,每方各有一张凳子,郁三生与仇念一相对而坐,他很享受这种安排,怎么可能将位置让给小二。
店小二扯扯嘴角,转头对仇念一说:“那……”
仇念一微笑:“我跟你换。”换个位置而已,她又不怕黑巷子。
“也不行。”郁三生再次拒绝。
店小二的笑容僵住,心道这公子生得俊俏,怎么做事这么别扭?扶风叹了口气,二皇子在紫安宫内处事冷静,受到不少朝臣的支持,怎么一遇到仇小姐的事情,就像个孩子一样。
扶风感叹郁三生的称王之路,遥遥无期啊……
仇念一道:“听他的。”
店小二无奈:“好吧,那婆娘早就死啦,夫妻俩邻居说的,就在男人死的前几晚,隔壁张婆听到男人房内传来女人的呼救声,还有椅子砸门的声音,乒乒乓乓,男的一直在骂娘,女人就在哭啊哭,不停喊救命,后来,就没动静了。”
仇念一皱眉,那不就是家暴吗?她一向最憎恶这种男人,下意识觉得这种人死了也好:“那,这么大动静,就没人救她吗?”
“嘿呦。”店小二很现实地笑了:“谁敢呀,去劝架说不定会被她男人砍死,杀得了自家婆娘的人,能保证他不会杀多几个吗?”
仇念一不作声了。
店小二继续:“就在那晚,张婆和她儿子是亲眼看到那男人用麻袋装着他婆娘,一路走到北霞山,把她像垃圾一样扔掉了,张婆一家子得知女人还魂后,怕她来索命,没过多久,赶紧搬离了祖屋。”
“又是北霞山?”扶风道。
“可不是,所以呀,这有的人说那男的是被野兽给吃了,也有的人呐,传是他婆娘变成了恶鬼,整死了他。”
仇念一问了:“如何整死?”
“凌迟,挖眼珠。”郁三生答。
店小二站起身,赞许地看了一眼郁三生:“这位客官聪明,凌迟是最折磨人的惩罚手段,那男人的尸体正好也是有骨无肉,这闹鬼一说也是有理有据的。”
夜已深,店小二听到的传闻已经跟仇念一等人说了个遍,他毕竟不是本地人,得知的东西有限,其中是真是假,他也没办法肯定。
仇念一回到房间时,看见紫檀守在桃源身边,桃源没有睡意,她却撑着脑袋,先睡着了。
桃源笑着垂眼,看着紫檀,她打小沉默寡言,没什么朋友,就算有,也一个个接着嫁人了,她爹能留她到现在,已经是看在她娘的面上。
她原本以为无人关心自已的死活,但紫檀让她看到了一个纯真的世界,她很想成为紫檀那样无忧无虑的人,可她不能。
听到推门声,她移开视线,看向门口:“小姐。”
“还不睡吗?”
桃源摇头:“奴婢不困。”
“快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你身子骨弱,吃了药,睡一觉才能起效。”
“是。”桃源应下。
仇念一也不困,她关上门,那张床顶多只能容下两个人,桃源在生病,她就不挤进去了。
她走出客栈,往楼顶看了看,双腿一蹬,便飞身上了屋顶,脚落在屋顶的瓦砖上,她才发现郁三生也坐在楼顶,拿着客栈的酒壶,看着月亮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的脸颊粉粉的,带着醉意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仇念一,也只有喝醉,他才能这么肆意。
“过来。”他命令。
“你凭什么命令我啊?”仇念一白他一眼,找了个离他最远的地坐下。
“别逼我喊。”郁三生威胁道,这夜深人静的,喊一声能把镇上的人都从睡梦中拉醒,仇念一见识过郁三生嗓门,听到这句话,只能不服气地起身,走近郁三生。
郁三生满意了,继续看月亮,仇念一也跟着看,弯弯的月亮很像仇念一微笑时的眼睛,里面是郁三生无法触摸的纯净,他看痴了。
仇念一问:“你想当皇帝吗?”
郁三生眨了眨眼睛,不容置否:“当然。”
“为什么?”仇念一很奇怪,郁三生虽然是皇子,但她看不到他一丁点有关朝政的野心,更不认为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
郁三生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月亮,仇念一以为他还是在防备着自已,顿时了无生趣,站起身打算离开。
“别走。”郁三生拉住她的手,抬起头,眼睛闪闪的,里面装着仇念一,此时的他如孩童一般单纯,只希望仇念一不要走:“我说。”
仇念一愣住了,下意识告诉她有些不对劲,很多事都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方向走,特别是郁三生。
她重新坐下,等着郁三生开口。
“我的母亲,北垣的皇后,她是一个很美丽很温柔的女子,无论对谁,都一样宽容,可上天容不下她,让她早早地就病逝。”
回忆着回忆着,又想到苏幽妉的脸,她站在乾宇殿门口,为他擦拭身上的汗水,郁三生便开始哽咽,抹开一把泪,继续说:“可在她病逝后,没几天,宫中谣言四起,说我的母亲是妖!我的母亲怎么可能是妖!我杀了造谣生事的几个宫人,发誓要为我的母亲平反。
紫安宫的密室,冰封着一坛水,名为蝎水,这种水是专门为新登基的皇帝准备,皇帝将血滴在蝎水上,若水无异样,证明此人是纯族子嗣,北垣先祖认可了他……若水变黑,就证明此人的父母是异族,他是人与妖生下的。”
郁三生扭曲着脸,全是憎恶,一字一句道:“妖这么恶心,我母亲怎么可能是妖!”他拉过仇念一的手,希望得到她的认可:“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吧?这世上就不可能有妖……就算有,我也会见一个杀一个!
妖这么恶心……
仇念一呆住,怔怔道:“可是,万一妖有好坏之分,那你……”
她感到自已不能呼吸,没想到郁三生对妖竟然会这么抗拒,她之前想的一切,在这一刻成为空谈。
“我管他是好妖坏妖!”郁三生完完全全地喝醉,胸腔又装满了对妖的憎恨,因此没有注意到仇念一情绪的不对劲,更没注意自已说的话是在对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只要它是妖,就该死!”
忽然间,仇念一想回眉山了,在感情不可控之前,她只想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