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乾宇殿。
郁西重泡了一壶茶,滚烫的茶水倒入杯中的声音让此时的氛围更加沉静。
他的右侧书案满是批阅过的奏折,奏折未消,证明事情未能解决。
郁南柯神色凝重,这次父皇叫他们来,怕是有要事委派,他私下也培养了一定数量的暗卫,知道民间有些地方出现祸乱。
郁西重闷声不吭,两个儿子自然也不敢先说话,好一会儿,张公公弯着腰走进来,在他耳旁低声,郁西重的神色才松弛些。
“让她进来。”
张公公委身退下,照着他的旨意让仇念一进书房:“仇小姐,进去吧。”
仇念一点头,信步进书房,那抹青色身影出现,郁南柯与郁三生俱是一惊。
郁南柯不可觉察地瞳孔微缩,嘴唇微张,眉头紧锁,匆匆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没有说话。
而郁三生,有惊却无吓,淡淡地颤眉,嘴角微微勾起,也低下头,没想到这“女刺客”还真有本事。
他并不觉得仇念一是被父皇抓来的,普通的刺客被抓捕后是直接送入大内牢狱,根本没机会入宫,且这姑娘并没有被扣押着,反而这衣裳比之前更为亮眼,一看便知生活得春风得意。
“父皇,这是……”郁南柯问道。
郁三生看了一眼他,有些奇怪,郁南柯心思缜密,从来不会主动发问非有利于他的事情,都是静候别人出头,为什么这次这么反常?
郁西重摆弄着书案上的花瓶,说道:“这丫头是太傅的义女,名唤仇念一。”
说完,郁西重心中也有些不平静,三百多岁,叫她一声“丫头”也太折煞他了。
“义女?”两位皇子齐声质问。
他们确实有听闻张太傅新收了名义女,但太傅夫妇多年无子,老了收个女儿情有可原,这些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便不加注意。
郁西重点头,又对郁三生道:“太傅夫妇过几日要出京,你送他们到城门。”他睨一眼仇念一:“对了,太傅出京,念一无人照料,三生,朕就将她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我?”郁三生瞳孔震动:“她一个女子,儿臣怎么照顾她?”
郁西重脸上现出愠气,站起道:“朕说是你就是你,她作为女子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这……儿臣遵旨。”郁三生见郁西重态度愈发坚决,话既出,抗旨便是大罪,他不再反抗,反正,将她晾在一旁,也没关系。
“哼!”郁西重鼻子出气,强压怒火。
郁南柯的头一直低着,阴翳的脸,现出一抹冷笑。
郁西重重新坐下:“想必,你们也听说近来怪象频发,朕现派你们去奏折注上的地方,将怪事一一查清楚。”
“是!”两人齐声。
“是什么地方?”郁南柯问。
“有二镇,为泗水镇和青湫镇,一城,即为汴梁城,朕已委派三地掌事,若你们查清解决当地危机,他们便会给予官印认可。
你们两个之中,谁能最先获得一镇一城的官印,便能获得太子之位。”
这是郁西重第一次明确地在两个儿子面前提及太子之位,他并不希望皇子间存在明争暗斗,但,确实只有最强者才能称王,这是万古不变的规律,生在皇家,多有不得已。
这次的任务是隐秘的,只有在场的几个人知道,两位皇子去到民间,需换个身份进行调查,毕竟当朝皇子这个身份太过亮眼,若直接大摇大摆地去,得到的结果必然不真切。
次日巳时,仇念一便带着自家的两位婢女,扛着包袱,从正门进入申桓殿。
郁三生听到这个消息后,怒着眉,冲出书房,来到大门挡住仇念一的去路:“你还真敢来?”
仇念一仰着头,觉得他的话好笑:“我为什么不敢来,你是要抗旨吗?”
扶风大惊,抗旨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隔墙有耳,若被有心人听去,怕是会招惹不必要的祸患。
他连忙分开几乎要打起来的两个人,对仇念一道:“仇小姐……”
“是丑小姐。”郁三生咬着牙,呲着声道。
“你个冷脸怪,你再说一次!”仇念一也丝毫不退让,这人小时候这么可爱,怎么长大后说话就阴阳怪气的。
扶风感觉心累,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他快被夹扁了:“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啊两位主子。”
“谁和他是一家人!”
“谁和她是一家人!”
“你干嘛学我讲话!”
“你干嘛……”郁三生紧抿双唇,牙气得发颤,怎么会有这种蛮不讲理的女孩子。
扶风拉着他,把声音压得低低:“二皇子!别跟她吵了,传到外面去多难听?”
郁三生推开他:“说就说啊,我又不怕!”
“要是传到皇上那呢?抗旨是死罪啊,你的计划不要了吗?”
郁三生瞬间冷静下来,胸口还有些起伏,肩膀一耸一耸,用深呼吸平复心中的愤怒。
他瞪一眼仇念一:“你爱怎么住就怎么住,别来烦我!”
他用力拂动宽大的衣袖,发出划拉一声,自以为很有气势,实则只对自已的心理起作用。
仇念一叉着腰,翻他一个大白眼,她本想和和气气地与郁三生相处,但这人居然敢骂她丑,那就别怪她狠心了,等她哄到唤魂珠,立马走人!
扶风看到仇念一脸越来越黑,连忙上去打圆场:“我家皇子也还小,不懂处事之道,还请小姐见谅。”
“他今年几岁了。”仇念一问道。
“十七。”
仇念一用力闭眼,算了,当他是孙子。
“仇小姐,叫我扶风就行。”扶风主动报上名:“我现在带您去您的寝居吧。”
申桓殿分五个居,一个主居,三个次居,还有一个是专给奴才婢女居住的。
郁三生给仇念一住的,是离主居最远的更算居。
仇念一边走边观察,申桓殿是郁三生在紫安宫中的寝殿,但这座宫殿的风格与其他殿并不相同,应该是按照郁三生心意而修建的,气派却不失低调,没有太多珠宝金银装饰,更多的是字画。
“扶风是你原本的名字吗?”仇念一有意无意地搭话。
扶风面色不变,笑道:“不是,属下八岁去到敬王府,这名字是皇子为属下取的。”
“那你原本叫什么?”
“不记得了。”扶风笑得很淡。
“这都不记得,记性也太差了吧?”相比之下,紫檀还是有些骄傲的,别说十几年,就算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扶风回过头看,有些讶异,婢女毕竟是奴才,像紫檀这种胆大包天的实在少见,大多数都是被服侍的主子直接扔出府。
与其说佩服这个小婢女,倒不如说佩服仇念一,这种婢女也能留在身边,扶风问:“你叫什么名字?”
“紫檀。”
“紫檀?紫檀木可不易得,像你这种性格的……女子也不易见。”
“那是当然!”紫檀没有心机,听到扶风的话,便认为他是实实在在地夸自已:“紫檀就是紫檀,独一无二的紫檀!”
扶风的视线一直在紫檀身上,这活泼烂漫的模样,让他想到一个人。
“那你呢?你叫什么?”扶风见仇念一并没有介意自已与她的婢女讲话,便大着胆子问了另外一个。
“奴婢叫桃源。”桃源恭恭敬敬地回答,始终低着头。
经过刚才的观察,想必面前那个人是二皇子的贴身侍卫,地位肯定是比她高出好几阶,她也不敢造次。
扶风点头,这才是作为一个婢女该有的态度,不过像紫檀那样的,只要主子不介意,倒也无伤大雅。
谈话之间,三人便到了更算居,虽然离主居最远,但有宫人定时打扫,该有的装饰也一应俱全,与她的樊花院有得一比。
扶风停下脚步,弯腰道:“属下送仇小姐到这,您进去吧,里面的生活用具都已准备好,若有缺的,叫下人禀告就是。”
仇念一放下包袱,进卧室后才发现里面已经准备了符合她尺寸的衣裳,且都是浅色的,款式也十分新颖漂亮,想是郁西重专门吩咐的。
屋里有茶壶却没茶叶,仇念一让紫檀到扶风那要些茶叶,紫檀对四周都很新奇,正想到处转转,便愉快地应下。
屋内只剩仇念一和桃源,仇念一含着笑,坐在一张木凳上,将裙摆整好些,看着在一旁端直腰,低着头,仿佛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桃源。
仇念一笑着看她,眼底却没有笑意:“同为婢女,紫檀能不受我的约束,你难道不想吗?”
“紫檀姑娘是紫檀姑娘,奴婢是奴婢,自是不能比较的。”
“你真的甘心做个婢女?”
“奴婢就是做婢女的命,您放心吧,是您救下我的,我绝对不会背叛您。”
“是这样最好。”仇念一收起笑,桃源确实聪慧,当婢女可惜了:“你是人,生来是为自已,不是为了当婢女。”
妖和魔,拼了命都想化形成为人,人生来就是人,有一副天生的皮囊,却要这么作践自已。
桃源抬起头,正好与仇念一对视,仇念一的眼底并没有嘲讽,全都是肯定,桃源沉压的心终于跳动。
日暮已下,点点灯光缀在纸窗外,郁三生翻过古书最后一页,读完最后一个字,便将其卷起,放回木架,又挑了一本继续看。
“二皇子,我能进来吗?”
“嗯。”
扶风端着一碗粥,郁三生读书时,都会吩咐下人不要打搅他,一读就是半天,晚饭也不会吃。
郁三生正好也饿,接过后,问道:“她怎么样了?”
“她?”
郁三生冷眼,后者赶紧接话:“哦,您是说仇小姐啊,她应该还好吧。”
“她有看到卧室的衣服吗?”
“不知,属下送仇小姐到门口便离开了,倒是下午,她身边的紫檀姑娘找属下要茶叶。”
郁三生责备道:“你连茶叶都没准备好?”
扶风大喊冤枉:“那都是宫人准备的,属下只是大致查看一下。”
郁三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地喝粥,扶风擦了把汗,心想这主子真是别扭,明明很关心仇小姐,衣裳挂饰之类的物件,都是亲自挑选的,下午却对姑娘家这么无礼。
忽然,门外传来很急促的敲门声。
“二皇子,二皇子,有急报!”
郁三生放下手中的碗:“进来。”
暗卫推门进入,用黑色面巾围着脸,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充满着焦急。
“属下在殿外看到有几个黑衣刺客翻墙而入,应该是……应该是大皇子的暗卫。”
郁三生并没有太大反应,又拿起那碗粥:“你有追踪到他们去哪了吗?”
“很奇怪,他们并没有冲到主居,而是去了次居。”
郁三生蹙眉,眼底染上一丝慌张:“哪个次居?”
“更算居。”
郁三生将扶风甩得远远,神速赶到更算居,里面静悄悄的,也没有灯光。
情急之下,郁三生直接推门而入,申桓殿次主居的摆设郁三生早已熟悉,便径直往仇念一卧室走去。
仇念一被他的推门声惊起,全然忘记她身上穿了件睡裙,肩上只有两条细细的吊带,起身时,大半块白嫩的肩膀收入郁三生眼眸。
郁三生没想到见到的是这种场面,瞬间羞红脸,急忙转身,心脏扑通跳个不停:“对……对不起,我听说殿内有刺客,所以……”
所以担心你,但这“担心你”三个字,郁三生是怎么都说不出来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担心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或许是因为那抹背影太熟悉了吧。
仇念一拿起旁边的衣裳捂住肩膀,气得要哭:“大晚上的,你用刺客作为理由,就能不顾一切冲来我房间?”
郁三生心知无法解释,只能服软,不停地道歉。
好香……是梨花的香味。郁三生忽然闻到一阵,尤其浓烈的花香。
“二皇子,仇小姐怎么样了?”扶风想冲进屋内。
“出去!”郁三生急了。
“主子?”扶风一愣,这是怎么了?
“我叫你出去!”郁三生带着红透的脸,侧过身,余光看了一眼仇念一,道:“穿好衣服就出来。”
仇念一抹开眼角的泪光,淡淡地注视郁三生的背影。
郁三生瞪了一眼扶风:“女子的房间,是你想进就进的吗?”
扶风无语,你不也进了?但此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只能点头称是。
仇念一很快出门,她穿了白色内衬,即便极少有皮肤露出,也让郁三生脸红。
她道:“都是因为你,我现在也睡不着了。”
“对不起。”郁三生实实在在地道歉。
仇念一抓住机会:“既然如此,就陪我喝几杯酒吧。”
寸墨殿,一名暗卫捂着肩膀上的伤,从窗口跃进郁南柯的书房。
郁南柯没有抬头,他心知以仇念一的性格,不会杀了这几名暗卫:“事情办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