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嬷嬷站在一旁,神情紧张,一手紧紧搀扶着老太太,一手不停地轻抚着老太太后背帮她顺气。
沈路有点无所适从,肩膀处感到一片湿润,她的情绪被老太太这样浓烈的情感所感染,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断感受到老太太的身体传递过来的颤抖,悲伤似乎也感同身受,她扬着的双手顿了一会儿,忍不住拍拍老太太的肩背。
老夫人年纪不轻,身体可吃不住大喜大悲。
老太太身体一震,抬起头来,双手握着沈路双肩,仔仔细细打量着沈路,不错过她的一分一毫。
见她体态匀称,肤色细嫩,拉过手看一看,似乎也没有从事劳务活动留下的茧子,看起来倒是比她想象中过得好。
老太太抖着双手靠近沈路的脸颊,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最终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视线紧紧在沈路的五官之处逡巡着,半晌,忍不住破涕为笑:“好,好,果然是我孙女!全挑着你父母出挑的地方长的。”
她又看了看沈路的衣着打扮,伸手拂过细棉布的绢花又捏了捏略微粗糙的衣料,眼神里就带了几丝心疼:“就是穿衣打扮太素了点,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打扮起来,我孙女在外面可遭了大难了!
没关系,祖母的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呢!”
后边站着的侯夫人沈王氏脸色变了变,老夫人的好东西那可多着呢!都给了刚来的野丫头,她的鸾姐儿怎么办呢?
老太太看不见沈王氏的脸色,虽然即使看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了。
她只拉着沈路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怜我的鹭姐儿,也不知你这几年怎么过的?走丢时才三岁啊!还好你回来了,不然,老婆子都不敢闭眼!
去了地下,可怎么跟你祖父、你的父母交代哟!”
武嬷嬷见老太太情绪又上来了,忙劝道:“老夫人你可不要哭了,您得保重身体呀,小姐回来了,您应该笑啊,好日子尽在后头呢。”
侯夫人沈王氏也上前劝道:“对呢,鹭姐儿都找回来了,全须全尾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想到沈老夫人刚刚提到的“好东西”,意有所指道:“以后啊,我们这么多做长辈的,要一起疼鹭姐儿呢!
以后,我们鸾姐儿有的,也少不了鹭姐儿的!我们当长辈的得一碗水端平!不然要怎么服众?”
说着她打量着沈路的打扮,见她一身藏青色棉布褂子,毫无样式可言,头戴廉价的绢花,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满意。
想来乍一来到侯府这富贵窝,免不了露怯吧。
眼神触及沈路的脸颊,那青涩中已初显娇媚的面庞让她蹙了蹙眉,转眼想起自家的宝贝女儿鸾姐儿,又放下心来。
她的女儿长得也不差,是这雍都顶尖儿一层的贵女了,天仙儿般的模样自是不用说,更难得的是那满身才情与通身气派。
她很不必在意这个突然回府的三小姐,一个在乡下长了十年的村姑,难道还能翻出天了去不成?
听到沈王氏的话,沈老夫人顿了顿,她跟后宅夫人们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会听不出沈王氏的弦外之音?
她眼角睨了沈王氏一眼,扯出一个欣慰笑来,点点头:“看来管家十年,你倒是长进不少,知道作为侯府主母,主持中馈,要一碗水端平。
讲公平,这规矩很好,赶明儿鸢姐儿与鹙姐儿来问安,我得好好问问,有没有好好孝顺她们处事公平的掌家嫡母。”
沈王氏面色微变,她掌家实在称不上公平,可婆母也太过不给脸面,她也没说什么啊。
她硬着头皮道:“这……鸢姐儿和鹙姐儿自然都是贴心的孩子,月钱也都照常发着,想来也是能积攒几个体几银子的……就是那嫁妆……”
若是老夫人要给鸢姐儿两个丫头陪嫁些物件,那势必是要经过她手的,她可以趁机看看有没有适合鸾姐儿的……
沈王氏出身王家,王家清贵,换个说法,穷。
她嫁进沈家时的嫁妆着实太薄,不过如今的侯爷沈南平当年只是侯府次子,她的嫁妆也说得过去。
可如今鸾姐儿与她当年境况可是大不相同的,她少不得多谋算一些。
老太太点头:“贴心就好,不过啊,你也别太惯着她们,姐儿们年纪到了,嫁妆就按着制式由公中出,万不能乱了制式,你的嫁妆就都留给鸾姐儿好了!”
沈王氏转着眼珠:“那,您的嫁妆……”您不要忘了您嫡亲的孙子孙女好几个!那好东西别都给了刚回来的野丫头!
老太太打断沈王氏的话,好笑道:“怎提到了老身的嫁妆?莫不是你在关心老婆子的嫁妆分配?”
说着神色转为疑惑:“我倒是想问问老二,侯府莫不是过不下去了?”纵容媳妇觊觎母亲的嫁妆?
沈王氏惊了一惊,这事怎么能让沈南平知道,她连忙摆手道:“没,没有,侯府好得很……”
老太太佯装好奇:“没有?要是侯府还过得下去,他觊觎未过世老母亲的嫁妆,难不成准备忤逆不孝?”
沈王氏噎住,睁大双眼,忤逆不孝这罪名可太大了,更何况沈南平可不知道她在这儿跟老夫人讨嫁妆的事。
她慌忙摇头:“老爷,老爷没有那个意思……侯府也没有过不下去!是妾身言语有失!妾身罪过!”
沈南平是老夫人的亲儿子却不是她的亲丈夫!真碰见什么事,简直能像她爹那样管教她!
老太太笑得欣慰:“没有就好,老二媳妇,说话之前过过脑子,不然我少不得问问王家是怎么教女的。
鹭姐儿还在这站着,当着小辈开口嫁妆闭口嫁妆的。
在府里这样也就罢了,要是出去了,你可是代表了侯府脸面呢。”
沈王氏闹了个没脸,脸色难看,不过好在老太太终于放过自已,于是松了口气:“妾身谨记在心。”
忘不了呢,果然,即使念了十年佛经,老夫人还是那个老夫人,难缠得很,她不能掉以轻心。
这次是她大意了,不过,也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乡下来的野丫头!
要不是这个野丫头,老夫人还在佛堂里念经呢!她也还是忠勇侯府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在整个侯府里说一不二,哪里用得着向人低头认错?!
老夫人的嫁妆也必当是紧着她的鸾姐儿来的!
武张氏愤愤地瞪了沈路一眼。
“阿嚏——”沈路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有人念叨她?
下意识看了自带神奇压迫气场的侯夫人一眼,就看到她那侯夫人二婶以绣帕掩住口鼻,嫌弃地后退一小步。
联想到从豪华马车到暴发户仆妇的招待,如果有人背后念她的话,大概是这个侯夫人二婶?
老太太沈老夫人听到沈路打了喷嚏,则是紧张地攥了攥沈路的双手,脸上露出急切来:
“诶呦,这小手凉的,是不是穿得太薄?走走,我们赶紧回屋子里去!”
她拽着沈路就要回院子:“祖母有几张压箱底的好皮子!都给你留着呢!”
沈路见老太太情绪平静下来,不似刚才那样激动,也放下心来,一转眼又注意到沈王氏眼神中的不甘与心痛。
她心思一转就猜到了沈王氏在心痛什么。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沈路摇了摇老太太的手,脆声应道:“哎,听您的!我得睁大眼睛长长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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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堂位于忠勇侯府内宅深处的西南角落,位置偏远,远离忠勇侯府内宅的中心。
十年前,忠勇侯府的大房,忠勇候世子、世子夫人、世孙三人一夜蒙难,紧跟着,仅剩的三小姐也因下人的疏忽不幸走失。
接连遭受难以承受的重大打击,老忠勇候一病不起,不到三天便追着大房三口撒手人寰。
沈老夫人沈武氏强撑着一口气,处理完侯府的丧事,将忠勇侯府交于二房沈南平之手,跟着就病倒了。
这一病凶险,沈老夫人缠绵病榻四个多月,才终于熬了过来,能在仆妇搀扶下下床走动。
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精气神儿似乎也倒了。
等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老夫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东西,从忠勇侯府正院搬到了偏远的寿安堂。
虽说给新任忠勇侯让出正院是常理,但老夫人新般的院落也太过偏僻。
一开始还有人嘀咕,这新忠勇侯难不成与母亲感情稀疏?
然而新任忠勇侯沈南平再三恳请母亲搬到其他更体面的院落,不然他做儿子的觉得对母亲不孝,却都被沈老夫人以清净为由拒绝了回来。
沈老夫人脸色平静:“是要老身牺牲自已的平静去成全你的孝义吗?”
忠勇侯败退,只能再三恳求老夫人不要拒绝他带着儿孙逢年过节登门尽孝。
众人这才明白,沈老夫人是铁了心地求个清净。
此事罢,老太太又从皇家寺庙惠远寺里请了金佛,修了佛堂,从此便长居佛堂不理世事。
整个寿安堂,包括寿安堂的周围地段也都安静下来,即使仆从有事经过这里,都会自发地放低声响。
十年来,也就逢年过节会有儿孙来问安,才会喧闹两分,等节气一过,寿安堂就立刻安静下来。
今天的寿安堂却一反常态,热闹了起来,不时有欢声笑语飘出来。
沈老夫人抿了口清茶,将茶盏轻轻搁到一旁的几子上,不错眼地盯着面前正在讲述自已过往趣事的沈路。
不,应该叫沈鹭,忠勇侯府三小姐沈鹭。
她之前佩戴的残缺玉佩,丢失了刻有“鸟”字的一半。
现在她回到侯府,自是要改回之前的名字,“沈鹭”。
沈鹭的叙述接近末尾,明明这几年没受什么苦,沈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却跟看小白菜似的。
怎么看怎么可怜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