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衣袍的妇人腿脚利落地快步走出,向忠勇侯府门前两端张望一番,确定新找回的三小姐还未过来,回身看向李嬷嬷几人:
“你们几位可是得了迎接咱们三小姐的差使?”
李嬷嬷几人点点头,有点气短道:“哎呦呦,武夫人!您怎么来了?没成想竟然劳您大驾,来这里接咱们小姐!可真是……”
李嬷嬷说话一滞。
是什么?是那位小姐有福气?高低是个侯府小姐,被这位迎一迎也不算折煞了这位,倒是他们这等不大入流的仆妇,出现在这里有点说不过去。
明摆着是落那位三小姐的面子,也不知面前这武夫人怎么想,又会不会说与老夫人听。
这人可是寿安堂出来的呢,寿安堂的老夫人,念那位大房小姐念了十年呢。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刚嚼完寿安堂的舌根子,就见到寿安堂里出来的人,有点挂不住脸呢。
来人武张氏,长着一张银盘似的福气脸面,本与他们同为忠勇侯府仆妇,年轻时好运气,嫁给了寿安堂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武嬷嬷的儿子,日子就起来了。
本朝良籍即可举业,武嬷嬷儿子、武张氏的丈夫武正自小读书
等到武嬷嬷一家放了良籍,那武正更是一朝中举。
同样出身,她们混得好的也就是二等仆妇,可是,武张氏已经是个举人娘子了!
大小也是个官家了。
武张氏走上前,笑眯眯地:“我为什么不能来?今儿可是大房小姐归府的大喜日子,要不是我婆婆劝着,老夫人非要亲自来接呢。”
一边说着,她脸色忽然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可怜见儿的,嫡嫡亲的祖孙俩,十年没见呢,如今,可算老天爷开了眼儿!”
李嬷嬷等人呆立一旁,把戏台子让给武张氏一个人,心说这官夫人也不是白当的,瞧这变脸速度。
武张氏再抬眼,又是一张满是欣慰的脸:“老夫人那一腔慈爱之心,总算有个贴心人儿受着了,再没有白费了的。”
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这意思说其他几位府上的子孙们不够贴心呢。
这话,武夫人这个已经不归侯府管、还有寿安堂护着的人能说,她们可不敢应。
李嬷嬷眼珠一转,扯开话头:“对了,武夫人,老夫人身子可是大好了?”
武张氏一张脸又立即笑开了:“好了,早就好了,乍一听到三小姐的消息,老夫人那是太过开心才厥过去呢。”
她一张脸上满是惊喜:“结果呀,这一晕,再次醒过来,困了老夫人快十年的偏头痛竟是不药而愈了呢!这小姐就是来送福气的!”
李嬷嬷几人恭维:“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呢!我们几个这等出身,即使关心老夫人,也见不到她老人家呢,竟是今天才知道这好消息!”
武张氏甩了甩帕子,哼笑:“能见到我们老夫人的,也不见得就真心关心她老人家呢!”
李嬷嬷几人哽住:“……”
这话不能接,也不敢接呢。
互相对视一眼,李嬷嬷到底还是几个人里最有牌面儿的,她尬笑一声:“这是哪里的话儿,老夫人可是咱侯府顶顶重要的呢,所有人都惦记着呢!”
武张氏似笑非笑:“这话说得也对,不说别的,咱侯夫人可是因为太关心咱老夫人,都急病了呢!”
“大房小姐归府这样的大事,都操持不起来了呢,”说着她不赞同地摇摇头,“当然,咱们都知道,侯夫人肯定病得严重,才有心无力呢。”
“毕竟,这可是嫡亲侄女要回来呢,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当年,小姐的父母遭遇不测……”这侯夫人还轮不到她来做呢。
这话没说出口,但武张氏那意味深长的话音儿把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的。
李嬷嬷:这是我能听的吗?!
她上前两步虚扶住武张氏的胳膊:“您说的是,侯夫人就是太累了!不然,夫人肯定亲自来迎接大房小姐!”
这话,说的人不信,听的人也不信。
保康家的也凑上来:“是极是极!不过您在这里也是足够的了,我们也算有个主心骨呢!”
老六家的:“是呢是呢!”
李嬷嬷:“说的是呢,不然,我们几个粗人,就怕哪里冒犯到咱侯府金尊玉贵的小姐呢!”
武张氏笑笑不说话,显然没将几人的恭维放在心上。
那侯府人沈王氏是个什么人,她是再清楚不过了,没必要跟这几个眼瞎的仆妇分辩。
~~
雍都外,距京五里的官道上,三辆马车平稳向前。
前一辆与后一辆马车明显是富贵人家的马车,骏马矫健,骨肉匀称,车身木料考究,车衣华美,那布料在阳光下泛着绮丽的色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相比较而言,位于中间的马车木料是普通榆木,车衣料子就是普通耐磨的粗麻布,拉车的是一匹上了年纪的老马,体格偏瘦。
驾车的车把式面目坚毅,但衣着普通,在前后两辆车的车把式的锦袍对比之下略显寒酸。
沈路歪在引枕上闭目养神,脑袋上的细棉绢花随着马车的前行一颤一颤的,一如沈路的眼睫。
烦!
想想这几日的经历,这莫不是话本子上所说的宅斗?恐怖如斯。
说是要接她回侯府,可来的这几个仆妇一看就来者不善。
几个仆妇,个个穿金戴银,连个赶车的都穿着一身对于车夫来说中看不中用的蜀锦,炫富呢还是炫富呢?
半个月前,沈路打点好一切,然后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喊上洪伯便随着那位找到她的孙嬷嬷从关外出发。
孙嬷嬷很好说话,沈路从她嘴里打听了不少事情,对于接下来要面对的忠勇侯府也算有了几分了解。
本来一切都好好儿地,直到在上上个镇子外的驿站里,碰上几个号称忠勇侯府来接她的下人。
说是下人,那一个个的,不然就鼻孔朝天,昂着脖子看都不看她一眼,不然就一脸刻板,一口一个规矩的,跟吃规矩长大的似的。
那古板婆子口口声声说什么担心她给忠勇侯府抹黑?
她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看那婆子一把年纪,端着张黝黑面庞,穿了娇嫩粉色,没忍住笑了下。
这就抹黑了?
孙嬷嬷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说让她先进了侯府再说其他。
其他几个仆妇见孙嬷嬷如此软弱,越发嚣张起来,对着沈路说不上疾言厉色,那也算得上横眉冷目了。
有三个长相刻薄的婆子更是趁着路途上休息的间隙,轻蔑的看看沈路,又扭过头碰在一起嘀嘀咕咕,然后发出尖刻的笑声。
距离不远,沈路能听到间或飘来的“乡巴佬”“没见识”“立规矩”“比不上大小姐一根头发丝儿”等字眼,就差指着头对着她嘲弄了。
她们似乎生怕她不知道被嘲讽似的,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频频对着她露出一张并不好看的嘲讽脸。
对此,沈路并不放在心上,还以德报怨地好心提醒:“这位嬷嬷,别笑了,你牙缝儿卡菜了,不好看呢。”
旁边的珍珠配合着点头,一脸诚挚:“是呢,那菜好大块儿!”
翡翠忍笑,明知道沈路和珍珠在使坏却不阻止,不仅不阻止,还遗憾没有自已发挥的余地呢。
三个嘲讽脸嬷嬷同时捂嘴,怒视沈路:“你!”然后又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沈路说的是哪个人,只能各自分开,分别找个角落整理仪容去了。
沈路三人对视一眼,噗嗤笑开了。
无人之处,沈路庆幸,还好她不是普通的十三岁小姑娘,要不然说不定真能被这几个刁奴给镇住呢。
十年前,沈路迷迷糊糊中在一混沌天地恢复意识,发现自已变成一个白团子,一个灰团子追着她咬。
沈路被咬了两口,痛得她精神一振,追着咬她的灰色团子缠斗半日,最终顺利吃了那灰团子,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再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眉目和蔼的老婆婆正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汗,见她醒来,惊喜问道:“醒了?可还记得自已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沈路一问三不知,后来她才猜测她的记忆大抵是与那团子缠斗中被咬掉了。
因为吃掉灰团子后,多了一大段属于灰团子的异世之人的记忆,以及一个了不得的本领。
照那灰团子的话来说,那了不得的本领叫“异能”。
老婆婆姓郑,说沈路是她从官府领养的——官府抓捕到一批人贩子,救出几个娃娃,她孙子觉得沈路这个小娃娃面善于是吵着要妹妹,她便作主领养的沈路。
只是小娃娃一直高烧不退,眼下总算是醒了。
沈路身无长物,只脖子上挂着半枚玉佩,刻着“沈路”二字,于是便取了沈路为名字。
小沈路就这么在那个她醒来的偏僻山村安了家,认了郑奶奶为干奶奶,郑奶奶的侄孙,六岁的郑毅为义兄。
两天下来,三岁豆丁沈路跟着六岁萝卜头郑毅爬高上低、追鸡撵狗,摸清了这个位于大雍边界名为黑米屯子的偏僻小村庄。
摸清了村庄,捉摸了一下自已周围的人员配置,再想想那灰团子记忆中的话本子,沈路一拍大腿悟了——
懂了!她必定是个种田文里的大女主,肩负着带领一众老小发家致富的重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斯人沈路顺从天意,想方设法,靠着自已的“异能”与那灰团子的异世知识,勤勤恳恳、磕磕绊绊走了十年的种田致富流路线。
她的异能是能将现实中的物品进行优化——优化后的种子长出更美味的果蔬,优化后的鸡蛋孵出更肥嫩的鸡崽,这些食材加上郑奶奶祖传的食谱方子,一家三口收获第一桶金。
卖吃卖喝卖点子,买地买铺买宅子,收人收钱收租子。
后来还成功搭上了自已致富路上的金大腿皇甫伯伯,两人一拍即合将二人的商业版图扩大化。
眼看着自已和干奶奶发家致富了,几年前投笔从戎的义兄立功了,她这大女主(自封的)种田文也该结局了……
却忽然天降一个老婆婆,扑上来就抱着她的腿哭喊:“我可怜的小姐呐!苍天开眼呐!”
彼时正向来这边巡视产业的皇甫升介绍本土乡情的沈路惊呆了,吓得嘴里叼着的糖葫芦都掉了。
皇甫老爷一个眼色,左右护卫上前把老婆婆带下去询问事情来龙去脉,他则与沈路分享庄子新献上来西瓜。
本以为这是哪个拍花子组织的新型骗局,或者哪里来的碰瓷的,结果却爆出惊天大瓜。
沈路,极有可能,是百多里外、大雍都城里、忠勇侯府走失十年的大房小姐!
她的长相,以及随身携带的,上刻一个“路”字的残缺玉佩就是证据。
坐在太师椅上,抱着半个西瓜吃得正香的沈路,表面四平八稳不露声色,实则内心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忠勇侯府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像那灰团子记忆里的宅斗文中的某方势力好吗?
难道是老天爷看她这种田流路线太过平坦,给她开了个宅斗流的“副本”?
心里思索着,沈路一抬眼对上对面一脸惊愕、眼神却透着几丝惊喜的皇甫升,心思一转,她把没剩多少瓜瓤的瓜皮往旁边一搁,笑了:
“好事儿,皇甫伯伯,您前几天说的对,咱的商会,是时候往京城发展了!”
关键是,她以后将钱权双全,理想实现!
对面的皇甫升赞同点头,拿帕子擦了擦胡子上的西瓜汁,同样露出一张狐狸笑脸来。
三天后,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向着雍都出发。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被旁人搀扶着站在城外,目送马车越来越远,直至成为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现在还不是时候呢,就让路姐儿一个人先回去吧。